春雨无声生万木
王萌萌春雨趣
又一岁冬去春来,辞旧迎新时节。爱人自海外归来,我们赶着春运大潮返乡过年。立春后,阻隔了不少人归乡之路的暴雪冻雨逐渐消退,过了除夕,风一日日和缓起来,晴时春意日盛,即便雨雪也是不徐不疾地纷扬如絮般飘洒。这便是元人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的:“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如今时兴的citywalk,早就是爱人和我归乡期间的日常,我们家乡话管这叫作“遛马路”。但我们更偏爱走那些僻静甚至隐匿处,罕有人至的历史保护建筑仿若日薄西山、裘敞金尽的没落贵族;疏于打理的旧庭院中,草木自在生长,鸟兽随意来去,灌木枝爆出鲜嫩的花苞,小池塘寒冰化为春水,冬眠中苏醒的鱼儿游动日渐欢快。但无论如何萧瑟,明丽的正红总不时映入眼帘,跃动的方块字与吉祥话郑重又欢喜地演奏着独属于中国人的迎春曲。这一幕幕,令我回想起很久以前为亲友们写春联的情景,那曾是我“忙年”的首要任务。
少时习过几年字,跟一位少年宫的老师,从唐楷入手,先练笔画,再学结字。如今虽不常写字,闲暇却有读名帖名作的嗜好。此际阳气上腾、大地回暖,草木初萌,春雨无声滋润下,天地间蕴藏了一个寒冬的激情与活力即将爆发。那便从最应景的“春”字赏起。所谓知其然,才知其所以然,先看早期甲骨文中,“春”的形体是三个“木”、一个“日”、中间夹个“屯”,原意是春阳照耀,草木萌芽,万物滋荣。那么古人笔下,最美“春”字是怎样的姿态呢?
魏晋南北朝的魏碑,是一种继往开来的过渡性书法体系,可谓上窥秦汉旧范,下启隋唐习风。《爨宝子碑》是魏碑中的异类,初见时我极惊叹,这字说隶不隶、似魏碑非魏碑,猛一看像是蒙童初学写字的稚嫩,但笔力浑厚、拙中见巧,险中生奇。字迹忽大忽小、不少字结构古怪,看似失范却又错落有致,通篇观之有倔强朴拙、豪爽率真之感。
一般而言,不论隶书、魏碑还是楷书,为了视觉效果上的主次分明、和谐统一,一字当中主要笔画只有一或两个,这两笔会格外强调分量感或装饰性,其他笔画便为陪衬。比如说在隶书中讲究“蚕头雁尾,雁不双飞。”而《爨宝子碑》中,许多字打破原则,不但“双飞”,还有“三飞” “四飞” “多飞”。看“春”字,每个横画的两端、撇与捺的结束都做了上挑,简直如飞檐翘角的楼阁一般,使人联想到春雨之后万木竞发的峥嵘与欢腾。
《爨宝子碑》的风格与样貌之奇异,源于其诞生的地域和时代背景。此碑刻于东晋太亨四年、即义熙元年(公元405年)。清乾隆四十三年出土于云南曲靖,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后来被一乡民用做压豆腐的石板。清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曲靖知府邓尔恒发现豆腐上有字迹,大为惊异,派人找到卖豆腐之人,将碑石运回府中,先请人精拓了数十张,然后以其小隶书题跋雕刻于上,又拓了一批,后置于城中武侯祠。民国时期,云南军阀混战。《爨宝子碑》碑石被撬去筑工事,城中以拓售碑帖为生的寒士张士元冒着炮火将此碑偷偷运回家,才使得碑刻得以保存。现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存在曲靖市第一中学“爨碑亭”内。
或许正因那位地处边陲的书法家不精汉隶,又不得不效仿汉隶,生性活泼又要故作严肃。一方面如婴童学步,一方面又因年龄和经历而笔力老辣,一边模仿一边按照自己的喜好加以变化发挥,最终完成了这样一部妙趣横生之作。
书法界关于《爨宝子碑》的评价两极分化。赞美者如康有为,评此碑为“端朴若古佛之容”,但当代书法家白蕉则认为此帖“正好比是一只生毛桃,且是被虫蛀的毛桃……”“古佛之容”也好,“虫蛀生毛桃”也罢,不可否认的是,《爨宝子碑》颇具幽默感和装饰性,可古拙可现代,极受今人喜爱,留心观察,不少平面设计中有爨宝子体的身影。
春雨韵
看过了最非主流的“春”,再来看最经典的。被公认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之于历代名帖,正如春阳光耀千秋、亦如春雨滋生万木。唐太宗李世民酷爱书法,曾重金广收天下名帖,犹好“二王”。在设计从王家七代孙智永和尚的弟子辩才手中得到《兰亭序》真迹后,他爱不释手,除了自己临摹欣赏外,还命当朝书法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等写成各种摹本传世。若非他以帝王之力来推动,引领大唐了从皇室到民间对书法,尤其是“二王”的酷爱临摹之热潮,也不会使得书法艺术在唐朝得到划时代的兴盛发展。
在各名家摹本中,以冯承素的神龙本被认为最能再现原作神韵。神龙本中的“春”字,三个横画皆为露锋起笔,起笔角度与行笔粗细各不相同,收笔也各异,撇饱满有力且比捺长很多,三个横画长短、形态各有区别。平日临摹此字时,我总要提醒自己格外注意何处露锋、何处藏锋,留白如何。单看一个“春”字的确感觉重心不稳,但连带上下,有对比有呼应、有涵容有托举,如此便达到布局、力度和气息的平衡。
《兰亭序》全文324字,字字如有生命,筋骨血肉具足,或坐或卧,或行或舞。单独看各具风韵、自成妙构;通篇赏彼此映带、顾盼呼应。据说当初王羲之酒醒后,复写数十遍都无法超越醉中所书《兰亭序》的神采,故而不可复制性和偶然性才是书法审美的真谛。而我们如今看到的摹写之本都如此尽善尽美,那真迹又是何等令人叹服膜拜呢?
这就是顶 级 书法的高妙之处,可如诗如画、如音乐如戏剧、如建筑如雕塑,有人身血肉之躯做能做到的技艺之极致,也有心灵与天地万物相合相洽所能达到的精神之极致。
唐楷四大家中,从我个人偏好言,褚遂良最具欣赏性。褚遂良早期深受欧阳询和虞世南的影响,却未被前辈的范式束缚,个人风格既有唐楷之法度严谨,又见行书之灵动活泼,略显宽扁的字形布局疏朗,端庄舒展。他的《阴符经》是唐楷中的异类,时常凌空起笔,笔势丰富却含蓄,行笔极灵活,点画、转折皆是行书笔意,部分重捺笔画还有汉隶之余味。我曾不自量力地尝试过临摹《阴符经》,感觉笔笔艰难、字字失败、难得要领,比临摹其他唐楷难上十倍不止。
《雁塔圣教序》为褚遂良五十八岁时所书,是唐楷最具开创性之作。唐代书法理论家、著有《书议》《书断》《论用笔十法》等书学著作的张怀瑾赞《雁塔圣教序》曰:“美人婵娟,似不轻于罗绮;铅华绰约,甚有余态。”此碑帖中的“春”字,清丽端雅、纤瘦劲秀,有一种松弛自在的雍容婀娜,乃典型的盛唐气象。
春雨情
“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这几句诗来自唐代诗人杜牧的《张好好诗卷》,这是杜牧仅存的墨迹,也是极为罕见的唐代名人书法作品之一。
当时大唐国运已衰、杜牧虽二十六岁便高中进士,却因家道中落,只能从幕僚做起。一次家宴上,杜牧倾倒于容貌俏丽、歌声曼妙的歌伎张好好,他们时常泛舟同游、互诉衷肠。之后二人因故离散,再相见时已过了五载。
洛阳街头,杜牧遇上张好好当垆卖酒。流落市井的张好好并未向杜牧诉苦,反而柔声问候,诗人何故白头,与旧友是否有联络?一番温柔关怀令诗人恸哭,借景抒情道:“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这看似是杜牧写给张好好的情诗,却浓缩了他一生遭际。世人皆看见他“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却不知他及第时写下的是“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他内心渴望金戈铁马、重整山歌,却始终怀才不遇、岁月蹉跎。
852年,病危的杜牧壮志未酬、满怀落寞,决定将书稿焚毁。万幸外甥平时经常抄录他的作品,后人才能看到较为完整的《樊川文集》。而这《张好好诗卷》不知何故幸存,传承至今。此诗卷并非郑重而为之作,只是日常有感的书写,用笔率真随性,变化转折虽丰富却毫无扭捏做作。单看“春”字,下笔、运笔与结笔皆是信手拈来、自然流露,正因淤积在胸的情感汹涌澎湃,笔锋才行云流水,所谓书法乃心法,这也是苏轼所言“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
说到苏轼,这位大文豪笔下的“春”字和与“春”有关的故事三天三夜讲不尽。行书《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全卷是苏轼晚年书法的代表作。那时苏轼年五十九岁,笔墨老辣、心境超拔。此二帖结字极紧、意态娴雅,奇正得宜,豪纵坦荡而不失严整、丰润短肥又妍丽多姿。这是技艺、修养、风骨、境界皆臻于化境的妙手偶得,一派大宗师云淡风轻却睥睨天下的气韵。
古今名碑、法帖、大家太多, “春”字有千万种不同的姿态,各有各的高妙、各有各的风光、各有各的传奇。单纯的线条、黑白的墨色,在善书者心笔合一的演绎下,呈现出世间百态和宇宙万象。
林语堂先生曾言:“只有在书法上,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平日习惯了以电子智能产品输出,越来越容易提笔忘字的我们,真该时常回归最本初的书写方式,从传统文化的传承中汲取养分。
雨水时节,因春阳渐长,肝火也渐旺盛,需要适当地疏泄释放,保持心情安定和舒畅。不妨择一个春和景明或者春雨如丝的好日子,净手、铺纸,执管而书,学习如何将喜怒哀乐、情怀追求诉诸笔锋,给烦扰一个出口,让心灵暂得安栖。
当我们在面临人生抉择时,能够从书法艺术的黑白相守、阴阳转化、虚实相生、刚柔并济、张弛有度、疏密有致中汲取智慧和勇气,做汉字一样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便不枉我们这一世生于华夏这片广博、瑰丽又多情的土地上。 雨水时节,因春阳渐长,肝火也渐旺盛,需要适当地疏泄释放,保持心情安定和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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