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4-2-22 14:47:07

语言·意象·视角·陌生化

——读吕新短篇小说《烈日·亲戚》
出版日期:2024-02-22   A04版●汾河   山西工人报

赵志峰

作者简介

赵志峰,笔名夏冰,1964年生,山西定襄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定襄色织厂工人,现为《五台山》期刊校对、忻州日报社质检,上世纪80年代进入国企时开始写作,被中共山西省委宣传部评为2019年度山西省十大读书人物;文学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百花园》 《小小说选刊》 《南腔北调》 《扬子江诗刊》 《绿风》《华夏散文》 《散文世界》 《小品文选刊》 《岁月》 《漳河文学》《中国广播报》 《中国教师报》《山西晚报》 《语文报》等报刊;作品《光阴书(外二首)》入选《2016山西文学年度作品选·诗歌卷》。

很少有小说给人如此奇异的印象。你说是有什么故事情节吧,好像不是;说是什么典型人物吧,也不全是。那是什么呢?第一感觉是陌生化。琢磨良久,几个词冒出来:语言,意象,视角。正是《烈日·亲戚》朴实的语言、精确的意象和“女孩于小青”的视角所呈现出的那些人物故事,给予我们十分强烈的陌生化感觉。

我十分奇怪作家吕新是如何做到把语言与意象融合得水乳交融、互为表里的。不经意间,我们就跟着他的笔触去观察、去领略、去体会,心底升起的是某种刻骨铭心的东西,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更进一层说,陌生化的成分更大一些。他给我们呈现的,是我们在小说里从来不曾看到过、也不会想到过的情形。毋庸置疑,吕新的小说语言是有色彩的,是独到的,是陌生的。他的每一笔都让你感受到小说语言的魅力,尽管是些朴实的话。比如小说的开头:“东胜庄的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往后别让你妈给我买点心了,乱花钱。真要是想买,还不如买两瓶去痛片呢。”

这有什么呢?看上去,要多平常有多平常,可是别急,当你一路看下去后,再返回头来看这个开头,便会感受到某种耐人寻味、某种特殊意味了。大姑姥姥为啥不说买些其他什么东西,而要说“还不如买两瓶去痛片”呢?“去痛片”这个意象里,涵盖了大姑姥姥怎样的不为人知和深刻的心灵痛楚?你凝神细想,便会感受到丰盈的点滴。

再比如关于大姑姥姥吃去痛片的细节,作品开始有这样的描述: “她(于小青)推开大姑姥姥家的那扇黑漆漆的木门,从外面的烈日下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情景就是大姑姥姥盘腿坐在炕上,一只手伸开,手掌里堆着满满一把白色的药片。大姑姥姥的上半身慢慢地摇晃着,感觉像是坐在一辆车上或船上,隔一会儿,拿一片药放进嘴里,仔细地含着,抿着,不用牙嚼,就等它自己融化,一融化干净,马上再拿一片放进嘴里。……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工夫,那满满一把去痛片,大姑姥姥都要把它们含化了。”

有谁见过人满把满把地吃去痛片,而且还是一片一片含吃的?这个情景我们在吕新笔下看到了,看完后不仅是惊奇,还伴有某种困惑:这个大姑姥姥,她是怎么了?她为啥要这么做?陌生感带来的悬念,促使我们巴不得赶紧读下去,好早点儿找到答案。原来,在这个“去痛片”里,涵盖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心底那痛彻骨髓的痛,这样的痛无人能代替,甚至一般人无法理解。大姑姥姥的儿子、于小青口中所称的体仁舅舅,是在“十多年前的一天”被捕的。得知消息后,大姑姥姥就感觉头疼,之后,去痛片便不得不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支撑。想尽一切办法搞到去痛片,也就成为大姑姥姥的一项重要“事情”。这样的叙述,很明显,介入了鲜明的象征色彩。被捕后的儿子竟然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多方查问也问不清楚。真的问不清楚?还是另有隐情?“去痛片”不仅仅是“去痛片”,“头疼”也不仅仅是 “头疼”,其中蕴含着的意味颇耐人寻味。经历了儿子被捕且一去无踪之殇的老人,这么些年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半疯不傻的孙女顺顺。老人家是如何度过每一天、每一晚的?白天还好说,那漫漫长夜,将要怎样折磨这个老人呢?所以老人一把一把含吃去痛片的举动,每天半夜爬起来抽烟的举动,就都有了合理的立足点。

从顺顺的口中我们得知,“奶奶有一筐去痛片呢!”这又是一个陌生的信号。一筐去痛片,那还能吃吗?果然,对此作品也有叙述:“大姑姥姥积攒的去痛片,不是顺顺所说的一筐,而是满满的一笸箩,那也非常多呢,一根筷子插进去,转眼就看不见了。那么多白花花的药片,有的已经发黄……”于是,于小青想挑出来扔掉,大姑姥姥说,不敢扔,都能吃。于小青说,都黄了,早就失效了、变质了。大姑姥姥说,比这更黄的,也吃过,不碍事。于小青说,真的不能吃了。大姑姥姥坚持说能吃。又说就不该让你看见。于小青说,你就不怕吃出毛病?大姑姥姥说,我吃了十来年了,你看我吃出毛病来没?看着身板笔挺、除了头疼和偶尔的心绞痛,还能挑着一担南瓜晃悠晃悠往家里走的大姑姥姥,于小青没话了。

这样触目惊心的描述,是什么效果呢?除了感受到强烈的陌生化,深深扎根于人物内心的痛感,也一下子就击中了我们柔软的心。作者越是如此淋漓尽致地状写,就越是能唤起我们强烈的共鸣。

我们说,在小说里,“去痛片”已经成为一个特殊的意象,成为一个焦点,成为一个代码了。另外,“烈日”也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如果你有兴趣玩味小说的标题,那么就会有所发现。当你看到吕新这篇小说的标题时,第一感觉就是一种强烈的陌生化感觉。“烈日”和“亲戚”这样两个不相干的词被组合在一起,构成一篇小说的标题。尽管我们暂时还不清楚作者想告诉我们什么,但是通过“烈日”和“亲戚”这两个不相干词组的结合,就意识到了一种鲜为人知的东西,就是陌生化的东西。能否在第一时间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这应该是小说作者务必要注重的。显然,这篇小说的标题首先就赢了。它占尽了“先声夺人”的优势。

题为 “烈日·亲戚”,为啥不单单用“亲戚”二字,还要在前面加一个“烈日”呢?缘由何在?当然,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烈日下的大夏天,这是其一。然而不仅仅如此,当你仔细咀嚼作品中包括“去痛片”在内的一些意象,了解大姑姥姥的遭遇,就会感受到那种被烈日炙烤的痛楚和心焦,那分无可奈何,那种漫漫日子里的熬煎与不堪。于是,你心里便会涌起自然而然的属于真实心性的情愫,那其实是属于大多数人的生命体验,你会一一回味、一一比较、一一打量。你会感受到作品中像 “去痛片” “烈日”这样的意象的恰到好处以及不可替代。

除了大姑姥姥,作品中另外一个立体鲜明的人物是顺顺,即大姑姥姥的孙女、体仁舅舅的女儿。顺顺的出场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她不听奶奶的话叫于小青“姐姐”,而是 “使劲地看着于小青,笑着,筐子还背在身上”。后来趁大姑姥姥跟于小青谈论她的间隙,她“使劲地看着于小青的脸,又使劲地看着于小青身上的衣服,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在于小青的裤子上摸了一下”。这三处 “使劲”,用得也是别具风格,显示出陌生的感觉。如果单单用一个“使劲”,还不怎么样引人注目,连续用三个,就让这个不起眼的词唤起了读者的注意。缘何要 “使劲”看?这里头藏了什么 “故事”、藏了什么 “秘密”?

究竟顺顺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情形?随着之后的叙述,我们就知道,于小青这个“姐姐”的脸和身上的衣服,让她看着新奇是一方面,她自身对于“外部世界”“文明生活”的羡慕与渴望,也是鲜明突出的。所以当“姐姐”帮她洗了头发和脖子后,她就一直笑着,很享受这种清洁的“待遇”;所以当 “姐姐”教她如何处理月经时,她能温顺地听着,“点点头”。这个女孩,十七八岁了,头发上虱子乱窜,头发泡到第一盆水里,“水面上漂了一层虱子”;脖子里黑垢一层, “摸上去感觉又粗又涩”;月经来了不会处理,“每次血一来了,就到处拽棉花……家里的两个棉袄、一条棉裤,里面的棉花差不多快要被顺顺拽光了、掏空了”;但是,她“也有一股蛮力气,一口袋南瓜,往肩上一搭,大踏步地就走了”。这就把一个置身不幸生存境遇的女孩形象、立体地呈现出来了,而这种呈现对于读者而言,很明显也是陌生的。

某种意义上, “大姑姥姥”和“顺顺”成为另外两个强有力的意象,是楔在我们生活当中的两枚异常真实的“钉子”一样的存在。她们的不幸遭际,就是在质问、在控诉、在证明。每一个有良知的读者,读到她们的故事,都不会无动于衷,都会对造成她们这样的遭际的缘由进行深长的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的叙事视角处理也让人觉得别开生面、获益良多。谁听见?谁看见?视角是于小青的。大姑姥姥大把大把吃去痛片、顺顺的身世举止神情,都是通过她的角度让我们知道的。限于篇幅,仅以作品结尾为例:“这时候一辆拉着草垛的马车忽然出现在她们刚刚走过的那条路上,在把那条本来就不太宽的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同时,把顺顺也遮挡住了,于小青只能看见马车正在向村口这边走来,却再也看不见顺顺的身影。等马车走过,看见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谁看见 “路上已经没有人了”?很显然就是于小青,但是作者这里省略掉了这个主语,直接状写所看到的情形。这样的叙述也让人感受到了陌生的效果,而且心里一动。

面对一篇小说,你是否能从中获得益处?可以获得多少益处?主要取决于读者自己。吕新这篇小说,我前前后后读过多遍了,一直读,一直没有倦怠感。每次读,总会有某些新鲜的东西入心。说实话,这种感觉好极了。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语言·意象·视角·陌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