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情归何处是故乡
《洛神赋》：情归何处是故乡□曾彩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三国末年才高八斗的曹子建的《洛神赋》，究竟是为何而写？为谁而写？有人说是他假托洛神寄寓对君主的思慕，反映衷情不能相通的苦闷；有人说他曾求婚于甄宓未遂，而甄宓为曹丕所得，后甄宓被谗死，此赋是有感于甄宓而作。
您同意何种说法，读了下文或许有自己的判断。
一
东汉末年，群雄逐鹿，一场旷日持久的霸主之争，令中华大地笼罩在硝烟之中。其时，坐拥70万重兵的袁绍，占据着冀州、青州、并州等地，成为天下诸侯的盟主。曹操则盘据在兖州、豫州等地，虎视眈眈，且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期实现一统天下的雄图霸业。其余诸侯，各据一隅，蓄势待发。
战火焚烧、蔓延之处，百姓生活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地处中山无极甄家的一家宅院里，却是另一番天地。院内雕梁画栋，楼台亭角，小桥流水，清幽怡人，一派安定、祥和的景象。甄家今日的繁荣，完全得益于甄氏的曾祖。在西汉时期，曾祖甄邯曾官至太保，甄丰官至大司马，甄丰的儿子甄寻、甄心分别为京兆尹与光禄勋，一度的朝中“四甄”，红极一时。家族声望与河北的袁氏、河内的司马等齐名，名噪天下，福泽延绵至今。
一日，甄氏院里来了一位相士，仙风道骨的，因男主人甄逸早已过世，只有女主人张氏相待。相士逐一看完甄家儿女的长相后，指着十岁的甄宓说：“夫人，此女日后必有大贵。”
“承蒙先生吉言，只是小女尚小，还待日后见分晓。”母亲张氏心中不免诧异，相士还真能看人啊。甄宓天生早慧，早有异于其他兄弟姐妹的表现。
甄宓八岁那年，家门口的坪院里有一个优伶班子在表演，兄弟姐妹们闻迅后，个个喜欣雀跃，你推我搡，全跑到自家阁楼上看稀奇去了。大姐见甄宓迟迟没有反应，拉着她的手说：“宓儿，快走，到阁楼上看热闹去！”
“不，我不去！那不是女孩子该看的东西！”甄宓挣脱大姐的手，转身朝书房里走去。她拿出哥哥的书本，认真地读了起来。直到哥哥看完优伶表演后来到书房，才发现她正坐在榻上读书，神态是那么专注。哥哥开玩笑说：“宓儿，女孩子不去好好学习描红绣花，整天坐着看书，莫不是将来想做一个女博士不成？”甄宓笑着对哥哥说：“哥哥，我要做一个贤德的女子，如果不多读书，又怎么能做得到呢？”听闻此言，哥哥刮目相看。
二
由于连年战乱与灾荒，中山无极街头涌来了大量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令人同情；又听说出现了暴乱的苗头。在此关头，年少的甄宓劝告母亲，开仓赈灾救民。母亲依了她的话，开仓救民。从那以后甄家名声大振。
到了及笄之年，甄宓已出落成一位倾国倾城、知书达礼的美少女，一时间，“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的美名传遍天下。当袁绍的大军攻下邺城时，袁绍就马不停蹄地去中山无极甄家为二儿子袁熙提亲。能与“四世三公”、兵强马壮的袁家结为亲家，也是甄氏家族的幸事。于是，当长相平平的袁熙，掀起甄宓凤冠上的红盖头，面对如花似玉、娇羞无限的美娇娘时，尽管他早听说甄宓漂亮，那一刻他还是震惊了。他发誓，此生一定要呵护她，爱她，与她相依相守一辈子。此时的甄宓同样也认定眼前这位家世显赫、能文能武的郎君，视他为这辈子唯一的依靠，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侍奉他。新婚燕尔，他们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犹如一对畅游在爱河里的戏水鸳鸯。
甄宓原以为他们会这样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但生逢乱世的人们命运总是飘忽不定。由于袁绍家里的储位之争，新婚不久的袁熙奉命镇守幽州，这一别竟是数年。数年间，甄宓望穿秋水，只有年年秋雁飞，迟迟不见夫君回。甄宓惟一能为丈夫做的，就是在邺城孝顺婆婆，祈祷丈夫早日归来。
谁知，每天翘首以盼的甄宓，盼来的却是公公袁绍战败而逃的消息，继而又传来公公病发身亡的噩耗，紧接着又传来了袁谭、袁熙与袁尚兄弟仨被杀的惨讯。须臾间，名噪一时的袁氏家族大厦坍塌，荣华尽失，只剩一干老弱妇孺，任人宰割。
三
甄宓还来不及伤心，曹操大军已兵临城下，强攻邺城。城门很快被攻破，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曹操军队将袁府团团守护，但不敢进入，要等曹操驾到。
原来曹操早就听闻，袁熙之妻甄宓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这次他绕道攻打邺城，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一睹甄宓真容，拥美人入怀。因此，他曾下令：“凡攻入城者，不得伤害袁氏家人！”
袁府内早已乱成一团，家丁、佣人们作鸟雀散，昔日繁华的袁府人去楼空，只剩甄宓与婆婆袁老夫人四目相对，躲在深宅里，惶惶不可终日。平素沉稳的甄宓也乱了方寸，一遇难处只会伏在袁老夫人怀里哭泣。还是袁老夫人见多识广，她对甄宓说：“宓儿，我们不能这样等着他们进来，得想些法子保护自己。”于是筹谋一番后，她们脱下华服，扮成佣人模样。甄宓还将自己装扮得蓬头垢面，来掩饰自己的玉脂凝肤，她糟蹋自己的形象，为的是保住最后的尊严。
忽然，大门外一队人马冲来，领头的一位，身穿胄甲，手提宝剑，威武逼人，眼见他要强闯袁府，守门士兵连忙挡住他：“将军，丞相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见有人阻挡，年青将领怒不可遏，扬起手中的宝剑指向士兵，叱喝道：“滚开，挡道者杀！”
叱退士兵，只见他直闯内室，高呼：“甄宓在哪里？甄宓在哪里？”
眼见来者不善的样子，婆媳二人吓得瑟瑟发抖，甄宓连连后退，躲在袁老夫人身后。原来这位年轻的将领，正是曹操的大儿子曹丕。父子同好，他也是直奔甄宓的美貌而来。其实曹丕早就领会了曹操攻打邺城的意图，因此，他必须先发制人，于父亲先行一步得到甄宓。几经搜寻，未见美人，曹丕有些烦躁，他走到两个满身污垢的妇人前，用宝剑指着年老的妇人：“说，甄宓在哪里？”
年老的夫人说：“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下人。”
“如不说，就先杀了你！”
望着紧逼胸前寒光闪闪的宝剑，袁老夫人颤抖着手，指了指身向的甄宓说：“她就是。”
“你？是吗？”曹丕一把拉过甄宓，用手托着她的下巴，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由于用力过猛，强烈的疼痛使甄宓的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经泪水冲刷过的面孔，瞬间就形成了一条白皙的泪沟。
但曹丕已经感受到了甄宓下巴皮肤的柔润，知道她应该就是甄宓。“来人，将夫人的脸擦干净！”他吩咐道。
净面后的甄宓恢复了容颜靓丽的样子，眼里闪动的泪珠，犹如梨花带雨，更惹人怜爱，娇弱的身子宛如仙子，无助地飘落在曹丕怀里，让曹丕欣喜万分。“来人，将甄妃扶上马，带走！”甄宓一听要与婆婆分离，哭泣着便要抽出曹丕的宝剑自尽，说时迟，那时快，曹丕一把按住剑柄。甄宓还要用力抽，曹丕威胁说：“你的性命，系着袁氏家族几百口人命，何处何从，你自己思量吧！”
婆婆也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她，她心软了，手松开剑柄，低下头，微叹一声，上了马，随曹丕的队伍去了许都。
曹丕刚走，曹操就带领部下冲了进来，得知甄宓已被带走的消息后，他怒不可遏地吼道：“是谁带走了甄宓？我要杀了他！”
“主公，带走甄宓的人是五官中郎将！”他的部下如实禀报。
一听是曹丕抢走自己的心上人，曹操如哑巴吃黄莲，将苦埋在了心里。
四
曹丕，字子桓，曹操与卞夫人之长子，现任五官中郎将。他自幼聪慧过人，博览经传，通晓诸子百家学说，善于心计，智勇双全，有文韬武略经纬之材。俘获甄宓之后，曹丕明白，要想美人真心与他相伴一生，必须给甄宓足够的温暖与陪伴。只是身为将门之子，他的抱负、他的志向决不允许他就此缠绵于美色之中，他只能给甄宓提供舒适的环境、丰盛的美食以及足够的自由和尊重，以此来表达他的铁血柔情。短短几天后，他就追随父亲曹操，征战大江南北。
置身于一个全新的环境中，甄宓倍感不适，然而身为女子，又是败将之妻，心中纵有千般不悦，也只能委曲求全，强装欢颜。满腹心事无人诉说，她只能一个人徘徊于后院的楼台亭阁，凭栏倚望满池荷叶，引发无尽幽思。她想自己多像池中的一叶浮萍，是那样地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这天，她又独自一人，款步在荷池边，生出几多感慨。忽从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吟诗的声音：“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风将暮，荣耀难久恃。”甄宓有些诧异，在这庭院深深的曹府里，还能有谁能够自由出入呢？她转身回眸，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郎，正在咫尺之外对着她吟咏。看着少年的装束，甄宓心中已有了答案，于是行万福之礼后问：“公子可是子建否？”
“正是曹植，姐姐莫非甄宓也？”
“小女子正是。”
原来，甄宓早就听闻曹丕还有两个同母弟弟，曹彰与曹植。曹彰字子文，生性虎猛，喜武不喜文；曹植字子建，少年早慧，满腹诗书，出口成章，文笔俊逸，人如其文，儒雅俊秀，气度非凡。她在邺城就读过他的诗，想象过他的容颜。
作为相府的公子，曹植早就听闻了甄宓的故事，也知道甄宓被掳来相府，只是身份使然。曹植深受父亲曹操的宠爱，只可惜他无心于战事，只好诗酒游乐，寄情于山水。今日，曹植原本受曹操之命，领兵前去樊城解救被关羽围困了多日的兄弟曹仁。因醉酒延误了出发时间而滞留府中，因而得此巧遇。他们相互一番打量，竟觉对方似曾相识，不由得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来。俩人在亭台楼阁间游玩了一番，竟有说不完的话语。
从此，一个才子，一个美人，时常结伴把酒临风，吟诗作赋，抚琴弄月。
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甄宓的柔美与才情，已深深吸引了曹植这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而曹植的洒脱和柔情，也令甄宓倾倒。读到曹植的诗：“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甄宓感觉到了曹植内心对自己的思慕与渴望。相处越久，甄宓对曹植越有好感，只是，她碍于自己的身份，只能将这份情感存放于内心。
曹操晋封魏王后，曹植因作赋铜雀台而一举成名，更得曹操欢心；曹操人前人后皆赞曹植德才皆备，曹植已是他心中世子最佳人选。曹植仗着父亲的宠爱，一天，趁曹操心情极好，大胆请求父亲：“父王，请将甄宓许配于植。”
曹操乍听，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又一次听到曹植说：“父亲，请将甄宓许配于植，可否？”曹操方才如梦初醒：曹植常和甄宓在后花园游玩，原来他早有此心，不禁雷霆大怒，斥责道：“大胆业障，休得无礼，甄宓将是你的大嫂！”
“甄宓尚未与大哥成婚，我怎么不可求娶呢？”
“一派胡言乱语！”看曹植还在为自己争辩，曹操就想重惩曹植，好在被卞夫人劝阻，才平息了心头的怒意。都是红颜惹的祸，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战争，虽然赢得了城池，却输掉了美人！他心有不甘，无奈又不愿伤害他与曹丕之间的父子情份，每每想起，如鲠在喉。不曾想，今日曹植又深陷其中！他感到气愤，却又找不到愤怒的出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决定尽早赐婚。
第二天上朝，面对文武百官，曹操降旨将甄宓许配于曹丕为妻，同时将家境平常的郭氏赐予曹丕为妾。曹植则娶名士崔琰之侄女崔氏为妻。曹丕得旨，如其所愿，满心欢喜。只有曹植，犹似心头浇了一盆冰水，心身俱凉，却又无力抗争。
大婚在即，甄宓的音容笑貌仍然萦绕在曹植的脑海，令他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多少次，他不由自主地徘徊在与甄宓相见的地方，只是甄宓已不再出来，令他更生出无限伤感。他多想再见到那个带给他愉悦的人，如今他们之间已相隔银汉迢迢，纵能相见又能怎样？只会徒添伤感罢了。想起这些，曹植柔肠百转千回。
六
新婚燕尔，曹丕对甄宓宠爱有加，虽然他有所耳闻，甄宓常与曹植形影相随，吟诗作赋，他只当曹植是个没长大的弟弟，依恋他的兄嫂而已。出于长远的政治目的，也彰显自己大度的胸襟，他时常邀请一些文人雅士来府第吟诗作赋，挥毫泼墨，以显露自已的才华与学识，博得甄宓的真心。但他不请曹植。他意欲不让曹植与甄宓再见面。
曹植则常常酩酊大醉，来排遣心中的郁闷。一天，他乘着酒劲，置曹操制定的法令法规于不顾，私自驾着王宫里的马车，在只有帝王举行庆典礼仪才能行走的禁道上纵情驰骋，以解心头之愤。事后，曹操大怒，下令处死掌管王室车马的公车令，同时下令处死曹植的妻子崔氏，并令曹植在三日内离开京城，去到他自己的封地，无诏书不得回京。
如果说公车令之死是死有余辜的话，那么崔氏之死，就有点不明不白了。仔细一想，其实也不然。崔氏之死，其祸源于他的丈夫曹植。曹操已经看出来，这个曾经自己心目中太子的最佳人选，已无心国事，只喜吟诗作赋，只重男女之情，这种人在政治上成不了大事，因此对他失望之极，继而心生厌恶。碍于曹植是自己的儿子，不好重惩，只能迁怒于曹植之妻崔氏，杀鸡儆猴。
因自己的行为害得妻子丧命，曹植悔恨交加，王权之下，他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那三天里，他常常踽踽独行于城郊的小道上。他多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凄凉无助。
得知曹植的遭遇，甄宓忧思忡忡，她多想送给曹植温暖与安慰，可现实的残酷令她望而却步，她不能超越自己的身份，不愿给曹植带来更大的灾难。想他将远离许都，不知何时才能一见，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藏在心里，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他此去一路平安。
七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丕的权力逐渐膨胀，曹丕身边的宠妾越来越多，尤其是他的宠妾郭氏，别有用心地不时向曹丕中伤甄宓，甚至借曹植与甄宓的关系说事，激怒曹丕，渐渐甄宓与曹丕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对于曹丕的冷落，甄宓已是安然，在心中，她原本无爱，也就无怨无恨，她一心守护着一双儿女，心如止水。只有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才独倚高楼，向远方寄托无尽的相思：“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出亦复苦怨，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
公元220年，曹操去世，曹丕继任汉丞相、魏王，继而代汉称帝，称魏文帝，都洛阳。为恭贺文帝登基，与曹丕多年未见面的曹植奉旨回都城朝拜。快马加鞭马蹄疾，一日飞越万重山。与曹丕相见是他的伤心事，在政治与利益的争斗中，他输得遍体鳞伤，只剩文人的傲骨。他本以为今生与甄宓再无相见的机会，没想到上天垂怜，让他去魏都；到了洛阳，可能有机会与甄宓相见，向她倾诉这几年的相思之苦。一想到这些，曹植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洛阳。
“臣恭贺吾皇登基！”跪拜朝堂，面对高高在上的文帝，曹植俯首称臣。看到一脸沧桑的曹植，曹丕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终于如愿以偿，让这个才高八斗、心高气傲，曾经王位的竞争者，匍匐在自己脚下。
“平身！”曹丕心情愉悦，走上前挽住曹植的手，“子建可好？来，坐到孤的身边叙叙旧。”
“君臣有别，不敢枉为！”曹植诚惶诚恐，俯身又拜。曹植明白，从他踏出都门去封地的那刻起，他与曹丕的兄弟缘份就已经结束了，更何况现在曹丕已是威风凛凛的魏文帝。
“子建去后宫请安吧！”
得到文帝的旨意，见过母亲后，曹植行走在前往甄宓所住宫殿的路上。庭院深深，草木萧瑟，满目荒凉，四处寂静无声，与歌舞升平的情景格格不入。伤悲中，曹植亦有激动，他的思绪飞到了甄宓身边。可越是接近甄宓，他的心跳就越快，越忐忑不安。如今已是王妃的甄姐姐，几年不见，还是那样温柔可人吗？还会记得这个弟弟吗？
“是子建吗？你可回来了？”曹植正低头沉思，忽见甄宓站在了自己的身边，“子建，你长大了，也黑了，瘦了！”双眼凝视曹植，甄宓泪如泉涌，她等这一天太久。
“拜见王妃！”曹植一见甄宓就要行大礼。
“子建，还是叫我姐姐吧。”甄宓拦住他，盯着他消瘦的面容，关切地问，“别来无恙？”
“甄姐姐，别来无恙？”曹植也脱口而出。
此时，当梦境成真，他们唯有四目相对，无语凝咽。一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迢迢银汉，让他们望而却步。清规戒律虽然禁锢了他们的行为，但禁锢不了他们相互爱恋的思绪，双方一句“别来无恙”，胜似万语千言，道尽了心底的无限爱恋。
他们在心中无声地交流情感，在眼眸里无声地传递着爱意，就这样，时间的沙漏无声无息，很快见底。有宫人提醒时辰不早了。相见时难别亦难，今日一别，又不知相见何年。甄宓欲言又止，她有多少话要说啊！临别时，“子建，保重！”成了甄宓最后的嘱咐。曹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递向甄宓：“这里面是一个玉缕金枕，送给甄姐姐，见物如见人，就让它替我陪在你身边吧！甄姐姐想我了，就念叨我的名字，我会有感念的！保重！”
八
此事被人捅到了曹丕那里。这么多年来，曹丕忌惮曹植这个才华横溢的弟弟，担心曹植的声望会威胁到他的帝位，千方百计想除掉曹植，只是一直找不到杀他的理由，又似乎还不忍心。今日得知曹植与甄宓的私情，他怒火中烧，决意处死曹植，绝不心慈手软。不料卞太后得知后，为曹植求情，不允许兄弟手足相残。迫于母亲的压力，曹丕不好强行施暴，于是想出一个妙计。
一日，曹丕将弟弟召到殿前，说：“子建，你出口成章，孤限你在七步之内，作出一首咏兄弟的诗，但诗中又不能出现‘兄弟’两个字眼。”面对咄咄逼人的曹丕，曹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想反抗，又知道无异于以卵击石，身败名裂，还不如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他点点头，在群臣睽睽的目光中，信步而行，边行边吟：“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曹丕数着他的步伐，一步，两步，三步……还不到七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诗吟成了。
顿时，朝堂一片唏嘘。大臣们不仅称叹曹植才华斐然，也感喟同根相煎的残酷。或许是迫于君无戏言的压力，曹丕没有了杀曹植的理由，又或许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触到了曹丕内心残存的兄弟情谊，他放过了曹植。曹丕又下旨收缩曹植的封地，限令他即刻出城，不得回京。曹植虽然死里逃生，但实在心有余悸，同时也忧心忡忡，不知何日曹丕又会想办法害他性命。
曹丕还是心有不甘，又下旨，由宫人将一杯毒酒从洛阳送抵甄宓宫中：“甄妃接旨，赐甄妃毒酒一杯，即时上路，不得有误。”听到文帝的旨意，甄宓心如死水。她早已厌倦了宫廷中尔虞我诈的日子，当得知曹植离京远去的消息，她心如刀割，却无力相助。生活，竟是这样残忍啊！既然生觉无趣，死又何妨。也许，这杯毒酒，能释去曹丕对曹植的报复之心，能换来她所爱之人此后的平安，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甄宓将毒酒捧在手里，如同捧着一杯能治愈百病的良药，轻念道：“情归何处是故乡啊！”然后面朝曹植封地的方向，一闭眼，一饮而尽。她匍匐在玉缕金带枕上，气如游丝：“子建……子建……我的……”转瞬，一缕香魂随风散，香消玉殒绝红尘。
情归何处是故乡？
甄宓被秘密安葬了。
九
公元226年，曹丕驾崩，甄宓的儿子曹睿继承皇位，是为魏明帝。曹睿登基后，下诏追封母亲甄宓为太后，大赦天下。曹植又一次回到了京城。这次回京，曹植的心情五味杂陈，母亲卞太后早已不在人世，与之争斗多年的皇兄亦撒手人寰，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不知甄姐姐一切安好？自己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
回京的前夜，在朦朦胧胧中，曹植仿佛看到甄宓的身影飘然而至，在他跟前幽幽地说：“子建，我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你要好好地活着。”边说边抽咽而去。
“甄姐姐，你别走！你别走！”曹植急切地叫唤她，想上前拉住她，却总也够不着，心一焦急，身体一下子就从高处坠落下来，惊出一身冷汗。
回到京城，物事人非，晃如隔世。这么多年来，曹植历经风雨，如今也是白发染霜。他想打听甄宓的消息，却无人问起。已是当今皇帝的侄子曹睿，设家宴款待他这位皇叔。当他用满眼慈爱的目光去直视曹睿时，曹睿满脸肃杀、冷酷的威严，将曹植的自尊、自作多情打入了尘埃。他终于明白，在这个掌握皇权的家族里，他完全没有了容身之地。曹睿口吻冷漠地对曹植说：“皇叔，这个金缕玉带枕母后已经用不上了，权当给皇叔留作念想，还请皇叔回封地去，即日起程吧！”在一片“恭送皇上”的欢呼声中，曹睿一下子不见了身影。
原来甄宓已经不在人世了！曹植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混乱，面色也苍白起来，身子不由地哆嗦着，要不是紧靠着桌子，他恐怕会瘫软在地。过了好一阵子，他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地走出皇宫大门。
举目四望，曹植不知该往何处去。情归何处是故乡啊！如今，那盏照亮他前行的明灯已经熄灭，天地一片苍茫。他紧紧地搂着那只金缕玉带枕，任凭简陋的马车茫然地行走在空旷寂寥的苍穹之下，自己显得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凄楚。他决绝地走出京城。想到从此与京城，与邺城再无瓜葛，他心中竟有了一种远离尘世的解脱。
十
不知行走了多久，这天天色已暮，曹植人困马乏，来到了洛水河畔。此时的天空繁星点点，皓月高悬；洛河两岸芳草萋萋，树影婆娑；洛水河上水天相连，洇波浩渺。曹植歇息在洛水河岸，不知不觉神情恍惚，意乱神迷，忽见河面上有一绝色佳丽，从山崖边踏波而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曹植看得心旌摇曳，似曾相识，待他定睛一看，天哪，原来那女子竟是甄宓，甄姐姐！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了他的相思之人，曹植不禁喜出望外。他连忙朝甄宓大声喊道：“甄姐姐，我是子建！我是子建！”
那女子听到他频频呼喊，微微一惊，却不曾走近。只见她：“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遢，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眼见甄宓就要离开，曹植不顾一切，驾着一叶小舟，冲进洛河，行至甄宓面前，对着她声泪俱下：“甄姐姐，你别走！你不记得子建了吗？你知道吗？这些年子建天天都想你，你不要离开我！”
那女子听后，心有所动，眼里泪光闪闪，动容地说：“子建，我已不再是甄宓，只是洛河里的宓妃。”这时，远处传来她同伴的召唤：“宓妃，快来呀，我们要走了！情归何处是故乡啊！”
“好，你们先走，我就来！”与同伴道别后，宓妃悲伤地对曹植说：“子建，我们已人神殊途，忘了甄姐姐吧，回去好好地生活。”转身又要离去。
“不，我不让你走！”曹植泪如雨下，执拗地拉着宓妃的手不肯松开，“你知道吗？在人世间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我不能没有你，我与你一起走，再也不要分开！”
…………
天亮了，只有一只金缕玉带枕，遗留在洛水河畔，年年岁岁，诉说着一个美丽而凄伤的神话故事。
据说，每当月明星稀的夜晚，真的能在洛河上看到一对灵鸟，时而逐波而舞，时而交颈而眠，相亲相爱，形影不离。 《洛神赋》：情归何处是故乡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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