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必备】一字之师与二度创作
艺文轩|喻军写家常有“悔其少作”之事，年轻时意气飞扬、自鸣得意的作品，上了年纪后再次读到，或会产生某种“不适感”。有个典故：西汉辞赋家扬雄功成名就之后，某次看到自己年轻时的作品，顿感汗颜，遂以“童子雕虫篆刻”“壮夫所不为也”自贬。200年后的杨修，称扬雄“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
悔其少作后，有人略加改动，实属必要的修补，故有“诗不厌改”一说。不过“改亦有度”，比如某些文字，属于通篇或立意出了问题，像一栋年久失修的陋室，与其这里改改、那里补补，还不如推倒重来。故一般的修改，大多针对细节和瑕疵，通篇大改实无必要。且因通常意义上的“量人易、量己难”，某些不足，自己未必看得出来，属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方面的事例太多了，为篇幅计，本文仅以“一字之师”的线索举例若干。
平生多次去过严子陵钓台，还在景区买过一本历代歌咏严子陵隐士高节的诗文集。这几乎就是一部浓缩的古代文学史，囊括了自西汉以后最豪华的文人阵容。要说其中流播最广、影响最大的，当属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的四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第三句原为“先生之德”，自然也说得通，严子陵的“逃名”之德确实值得歌颂。据说范仲淹写完后颇为得意，便拿给好友李泰伯看，得到的评价是“公之文一出，必将名世”，然话锋一转，便指瑕“德”字过于直白，应改为“风”字。范仲淹不以为然（刚出炉的得意之作，热乎劲还没过去），经再三品读，终于领略“风”字更蕴藉虚灵，遂对李泰伯心服口服，称其为“一字之师”。
五代王定宝的《唐摭言》，记载李相（即写《悯农》诗的李绅，曾任宰相）读《春秋》时，按照注文把叔孙婼的“婼”字读错了，手下小吏向他纠错后，李相感到很惭愧，“命小吏受北面之礼，号曰一字师。”为一个字而跪谢官阶很低的小吏，其襟怀之洒脱磊落可见一斑。不过一个“命”字，足以反映小吏惶恐的程度，定然拒不受此大礼，李相不得不以官位“逼其就范”。表面上看，这事像是上下级之间的一种“拧巴”，实际上却体现出“文化面前人人平等”的君子虚怀。
唐朝名臣、边塞诗人高适曾任两浙观察使，某次途经杭州清风岭，诗兴大发，吟成七绝题于下榻的僧房壁上：“绝岭秋风已自凉，鹤翻松露湿衣裳。前村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角竹房。”写完继续赶路，经过钱塘江时，他发现月落时潮汐潮落，只余半江之水，而自己却用“一江”描写月夜时的江潮，显然属于凭空臆想。优秀文人大多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写在纸上、藏于箧中的还好，可即刻改之，而题写于明晃晃的白墙上公之于众，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便想乘尚未被人发现的当口，急火火赶回下榻的僧房改诗。怎料墙上的“一”字已被人用“半”字改过，令高适惊讶不已。经多方打听，始知改诗者乃恰巧路过僧房的骆宾王。几年前我去南通、吕四一带考察，得知骆宾王的卒年至今说法纷纭，身埋何处更是千古之谜。试想，如果改诗一事果然存在，骆宾王那年也已120多岁了，基本无此可能。所以这就是个传说，我们听听即可。
还有些“一字之师”的故事，可称纯粹的诗学术。唐朝诗人齐己作了一首名为《早梅》的五律诗，颔联为“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诗人郑谷读到后，认为全诗写得虽好，但“数枝”不足以突出一个“早”字，建议改为“一枝”，这样更有意境，也更鲜明。齐己虚心接受，直呼郑谷为“一字师”。元朝时，萨天锡送濬天渊入朝，诵读了一句“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很多人为之叫好，只一山东老叟认为应将“闻”改为“看”，萨天锡问其由？老叟说 “闻”字 “听”字，有重复累赘之嫌。萨天锡便问“改什么好呢？”老叟答：“唐人的诗里，不是有‘林下老僧来看雨’的句子吗？把‘看’字挪用过来即可”， 萨天锡遂弯腰拜老叟为“一字师”。晚清名臣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女婿，某天他作《咏月》一首，内有“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林则徐看后，称为好诗，但仍觉美中不足，略一思忖后，把“何必”改为“何况”，意境顿然不同。因为“何必”有诘问之意、促狭之感，而“何况”则立显疏朗，是对“清辉满十分”的加持和发散，同时也肯定了“一钩已足明天下”的表意。
一字之改的事主，还包括“推敲”的贾岛（先有“推”“敲”的自斟，再经韩愈点拨才拿定“敲”字，仍属自主创作），和“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王安石，说明改诗仍须自力加持，不是经常有李泰伯这样的人，愿意“扫人兴致”、向你袒露真知灼见的。综合以上各例，可见一字之改绝非可有可无的枝节问题和小零小碎的技巧雕饰，而是关乎诗文的意境和优劣，属于二度创作。倘改之得当，便立显画龙点睛之效，甚而成为“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动例证。 倘改之得当，便立显画龙点睛之效，甚而成为“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动例证。 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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