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5-1-17 08:47:02

刘庆邦:与纸为伴

来源:中国煤炭报

图 张修东
作者:刘庆邦

自从东汉时期蔡伦改进了造纸术,中国人就一般不再把汉字写在龟壳、石头、羊皮、竹简、丝帛等物件上,开始写在纸上。纸张的运用无疑引发了一场“书写革命”,使具有书写能力的文人们一下子走进了广阔天地,写作积极性空前高涨,作品产量迅速增加。试想一下,如果没有纸张作为载体,也许不会有明代的《永乐大典》、清代的《四库全书》和四大名著等。绘画和书法对纸张的依赖性更强,好比庄稼的生长离不开土地,绘画和书法也离不开纸张。纸张的出现,才催生了我国真正意义上优秀的绘画和书法作品。不管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还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其诞生无不有纸张的功劳。久而久之,纸不再只是一种物质,它与文化紧密相连,几乎被文化同化,变成了“文化纸”。我们从“自然人”变成“文化人”的过程,也必然从接触“文化纸”开始。

在上小学之前,我每天能摸到最多的东西,无非是泥巴、野草、蚂蚱、小鸟儿和红薯、胡萝卜之类,很少接触纸。入学后,我开始捧起课本念书,对着作业本学写字,迷迷糊糊地认为,字就是纸,纸就是字,字和纸是一体的。我没有把字和纸分开,没有把纸单独择出来,更没有意识到纸的重要。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才使我对纸有了新的认识。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是用毛笔蘸着墨盒里的墨汁写字的。学校不发作业本,我家也没钱给我买作业本。可不写作业又不行,急需作业本时,母亲就卖一捆干草或两个鸡蛋,换几分钱给我。我到集上买回一张白纸,裁开,用棉线钉成本子写作业。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我眼看作业本快用完了,就跟母亲要钱买纸。母亲卖了两个鸡蛋,换了五分钱给我。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枚大个儿的、十分完美的钢镚。钢镚还很新,通体闪耀着银色的光泽。我把钢镚放进一个空火柴盒里,带到学校去了。不仅如此,我还向同学借来蜡笔,把钢镚垫在课本的空白处下面,在上面来回轻轻描涂,钢镚上的美丽图案就显现出来。不一会儿,我课本的空白处就出现了不少彩色的“钱”。

可能是我过于显摆,以致露了“富”,被哪个“不开眼”的同学瞅见,趁我课间在校园里玩耍,把我的钱连同火柴盒都顺走了。等回到教室,发现钱没了,我顿时傻了眼。当天是周六,我本打算周日去集上买纸。如果买不到纸,下周一就无处写作业。我该怎么办?我是那么喜欢上学,而当学生的不能写作业,这学还怎么上呢!事情被我想象得越来越严重,我咧嘴哭了起来。我是班里的班长,同学们听见班长哭了,都很同情,纷纷围过来在我面前“洗刷”自己的嫌疑。还有的同学悄悄向我提供线索,说我的钱八成是被一个姓范的男同学偷走的,还有人说可能是一个姓张的女同学偷去的。范同学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张同学家是我们村的外来户,班里一旦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大家都往他俩身上推。出于无奈,我只好把同学们提供的线索报告给了老师。老师知道我父亲早逝,家境贫寒,对我一直很关照。听我这么说,老师不由两个同学辩解,责令他俩每人“赔”我二分钱,还有一分钱由我自己承担。我又跟母亲要了一分钱,凑够五分钱,才买了一张纸钉成作业本。这件事让我对两个少年时期的同学心怀愧悔,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同时,这件事让我认识到钱的重要,纸的重要。我只要还在学习,恐怕就要一直和纸打交道,一辈子都离不开纸。

因从小知道了纸的来之不易,我对纸一直很爱惜。初中毕业后给县里广播站写稿子时,我还没有稿纸,用的是我上学时没用完的作业本。那时候纸的质量很差,又灰又脆。据说那些纸是用麦草和棉柴皮做成的,纸面上有不少硬疤,可能是没有完全粉碎和沤烂的原材料嵌在里面。硬疤是滑的,不方便写字。写稿时,我只能把一个个硬疤跳过去。一张纸上,硬疤“大眼瞪小眼”,显得不太整齐。好在用这样的纸写的稿子并不影响广播,我连着写了好几篇稿子都被采用了。如果没有纸,我就没法写稿子,就算有写稿子的能力也发挥不出来。从一开始写稿子,我就是纸的受益者。

通过写稿,我一路写到煤矿的宣传部门、写到北京,在中国煤炭报社当上了记者和编辑。这时,获取稿纸对我来说早已不成问题。报社有专门印刷的横格稿纸、方格稿纸,还有红头信笺,想用多少都可以。稿纸多了,是不是就可以浪费呢?不,在稿纸充足供应的情况下,我对稿纸很爱惜。有的编辑因稿子开头写错了一两个字,就把整张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抛进一旁的废纸篓里。一天下来,废纸篓里常常扔着半篓子白花花的稿纸,让人看了心疼。我从不干这样的事,我写稿、编稿也常有出错的时候,但我把错的地方画掉,在后面改正,绝不会把整张稿纸扔掉。我的废纸篓常常是空的,很虚心的样子。

我承认,稿纸是办公用品,是公家的东西。可我在业余时间写自己的小说时,有些“公私不分”,用的也是报社的稿纸。我想,如果我成天守着大堆小堆的稿纸不用,还花钱从商店里另买稿纸,那就太死板了吧。我在报社的稿纸上种“自留地”,也从来舍不得浪费。我对稿纸何止是爱惜,简直有些小气。也许有朋友不相信,我写了那么多小说和散文,在每篇作品的结尾处,我宁可冒着“画蛇添足”的风险,也要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尽量把一张纸写满,不留空白。王安忆在评论我的小说时,说我像老农民爱惜粮食一样爱惜文字,每一个字都用得到位。要我自己说,我还像农民爱惜土地一样珍惜每一张稿纸——寸“土”必争,见缝播种,使每块“土地”都不留空隙。

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报社给每个编辑都配备了电脑,开始推行电子编稿和无纸化办公。科技进步使然,也是为了应对报社组织的新技能考核,我不得不学习用汉语拼音在电脑上打字。我很快就学会了,打字的速度也说得过去。可是,在我写新闻稿和小说时,还是习惯用钢笔在稿纸上写,写完再通过敲击键盘录进电脑里。我不习惯直接对着电脑屏幕写稿,不但写得比较慢,对写出来的文字也觉得有些陌生。有一年春节前,某煤矿发生透水事故,我和报社的一位副总编辑赶去矿上做现场报道。在大雪飘飘的夜晚,我对着稿纸写稿,副总编辑负责往电脑里录。一夜之间,我竟然写出了第二天见报的两个整版的消息、通讯和特写。

我不反对同事们用电脑写稿。有了新的写稿手段,为何不用呢?可我自己还是愿意用钢笔在稿纸上写,足可见我的保守和落伍。我以前说过,我写东西是动手促进动脑,在动手的同时启动大脑,才能实现手脑联动。我还打过这样的比方:桌面像水,稿纸像船,钢笔像桨,当我用“桨”把“船”在“水”里滑动起来,我的脑子才会进入创作状态,并有可能走远。

2001年底,我从报社调到北京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从业余到专业,我一下子拥有了大量时间,可以写更多东西。写东西多,对稿纸的消耗量就大。临调走时,我对报社总编辑提的唯一要求,是让报社送我一些稿纸。总编辑爽快答应,让我把报社剩下的稿纸全部都拿走。我到报社的文具库里搜罗了一番,搜集了二百多本稿纸。我算了一下,一张稿纸可以写三百字,一本稿纸一百张,就可以写三万字。二百本稿纸就可以写六百万字。不少了,够我用的了。

据我所知,仍然使用稿纸写作的作家不止我一个。一次在北京开会期间,王安忆向我借过稿纸。我还送给过刘恒十几本稿纸。还有梁晓声、贾平凹、张炜等作家,也是使用钢笔在稿纸上写作。我现在写完稿子,不再给杂志社或出版社邮寄纸质原稿,而是由我妻子在电脑上打出来,我向外投送电子版稿件。这样一来,我的手稿就得以保留。

一张稿纸很薄,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积累下来就厚了。现在,我已经积累了不少手稿,装满了两个纸箱。有时我会把手稿拿出来翻看,比如短篇小说《走窑汉》、中篇小说《神木》、长篇小说《红煤》等。每每这时,我就像看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难免心生感慨,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勤劳的人,没有虚度光阴。

转眼到了2024年10月,我快年满73岁了。写着写着我发现,原来储备的稿纸快用完了,只剩下几十张,连写一部中篇小说都不够。我恐慌起来。好像农民没了土地和粮食,我手里没了稿纸,怎么继续写作呢?还好,买稿纸不成问题,超市和网上都可以买到。妻子主张从网上帮我购一批稿纸,我没有同意。我打算联系印刷厂,印制一批专用稿纸。北京怀柔的翰高文创园为我建有一个创作室,我提供了以前长期使用的报社稿纸的样本,请文创园的工作人员帮我操办印刷事宜。为了表明稿纸的使用性质,我要求在稿纸的右下角印上“翰高文创园”和“刘庆邦创作室”字样。不到一星期时间,装有三百本稿纸的三个纸箱就送到了文创园。

妻子是陪伴我的老伴儿,一直陪伴我的还有稿纸和钢笔。老伴儿帮我算了算,假如我每年写三十万字、用十本稿纸,三百本稿纸够我写九百万字,用三十年。妻子对我说:“你必须把这些稿纸用完。”我听出了妻子对我的祝福,深深的祝福。那天我们正好在文创园喝酒,我和妻子共同干了一杯酒,我说好,我一定努力争取。

dongzi 发表于 2025-1-17 08:48:01

自己还算是一个勤劳的人,没有虚度光阴。

某某 发表于 2025-1-17 09:51:41

:D

dqqjk 发表于 2025-1-17 12:15:43

感谢分享哦

草地兔 发表于 2025-1-22 18: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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