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意地图绘制人
——《西岭笔录》黎阳的踪迹史
沈健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是存在的地图。”对汉语读者而言,山水行吟诗,这纸上的溪山旅行,通过意象、节奏、韵律等符号语言绘制的灵肉行走图谱,更是人生经验的地图。其间的味蕾奇遇、皓眸艳览、谲闻逸听、友谊积淀和家国情怀,构成生命多姿多彩的驿站、码头和迁徙的图谱,充满记忆多汁的回甘。由此,我们说,诗人,就是诗意地图的绘制者。
诗人黎阳,一个诗意地图绘制的当代达人。他的诗集《西岭笔录》一共分为四辑。首辑“山河录”,是行走山水的灵视穿透,“沿着父辈的身影,用格局/捡拾天地人的宽窄和去处”;第二辑“草木篇”,是亲近万物的关系重构,“让一份独属断桥的构思/悬挂在路人的心扉”;第三辑“时光篇”,是魂牵梦萦的记忆回望,“一粒米中的村庄,在放大思念的倍数”;第四辑“穿云简”,是鸿雁振翅的阳关酬唱,“低着头缓缓走过渡口”。整部诗集聚焦于羁旅记录,语言指向于岁月感慨,是一部行吟尘世的传记。
读着“菜花黄,蜂儿开秀口/护花的人/掩袖折柳/才把来路看清楚/别歌在喉/此月还在云层后/归路山色倚晴空,不是/寂寞见沙洲,难得游兴在枝头/试问卷帘人,惊起回首/欲买桂花同载酒,好梦不留人/再寄当归旧时物”这样的诗句,仿佛宋词与现代台港歌曲的混血,温婉的语调和典雅的辞藻在孤独的游子心灵最敏感的部位传递着人类共通的抚慰,这是游子的呼唤、浪子的接纳、赤子的激励。如此温暖的长吁短吟,古今中外,谁能拒之?天上人间,谁不欣悦?
“只要抬起头来,就能够在隐约中/看到唐朝的雪,融化成流水或者/每日继续在朝九晚五中飘零/从未离开,雪花固执地停在那里/即使在云层后面, 知道她还在/望着岁月的光斑, 有时会坐立不安/这久远的雪, 除了让人滑倒/深陷,活着被揉成一团球/砸向生活,我们还能期望什么。”这首《窗含西岭千秋雪》中的“西岭”和诗集中的“西楼”“西山”“西岭”,是古典诗歌抒情主体所处方位泛指。我不知本处的“西岭”是具体地名,还是修辞虚拟,但以“西岭”为诗集之名,其意义之特殊不言而喻。作为一位歌者型诗人,黎阳以“一条睁着眼睛的冻鱼”自况,“大雪中肆意的旌旗”“墨云拖雨过西楼”“纸上一曲桃花水”,力图在“雪已经悄悄爬上两鬓之间”“选择一个向上的方向,缓缓步行在这个容光焕发的人世间”。黎阳,一个乐观主义者,有一股说东北话的海明威的韧性执着,活着就是要在“永久的雪”中“滑倒”“深陷”,然后“被揉成一团球砸向生活”。人间浩大,众生沉沦,行吟者通过山水沉浸、乡愁放逐和异域漂泊,在人生轨道的不断碰撞中绘制心跳的墨点、视轴的扇面和自由呼吸的曲线,把一个人诗艺人生的微观地理风貌呈现给世界。
没错,古人就是这么干的。汉语山水诗地图绘制始于谢灵运,“春池草”“谢公岭”已经成为地理文化符号流传至今,浙东永嘉成了中国自然山水诗的首发之城。到了唐代大一统之后,诗意地图绘制因交通升级而进入繁盛期。“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李白和杜甫的调侃为我们留下了吴越美女的姿容与风情,提升了绍兴作为美女之都的文化地位。这是古典浙江诗意的地标所在。到了现代诗中,这一传统不仅没有中断,反而在众多现当代诗人的实践中得到持续光大,已成为现代汉诗的重要功能和题材之一。仅我所见的四川域内,就有李亚伟的《河西走廊》和龚学敏的《九寨蓝》等作品,作为诗学地图标志性文本,为当代汉语诗歌地理书写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黎阳一生漂泊,早年扬鞭津门,中年泊舟巴蜀,不断扩大身体他乡的版图,以不俗的地域书写引起诗坛关注。
在黎阳的叙录中,除了“西塘、三线、锦江、贺兰山、马鞍寺、川本坝、马鞍山、博什瓦黑、天府之国”等实有地名外,“关东、东吴、断桥、津渡、河汉、古寺”等虚拟的地名也遍布《西岭笔录》的字里行间,构成了一幅古今演化、虚实互文的人文时空图。这些黏滞着天文、地理、植物、风俗、民情的古典诗句和意象,嵌插在诗作文本结构的起承转合之中,“有我们折叠记忆和扑面而来的想象,有地名所引发的一切召唤,还有每天徜徉其中的碎片化的沉淀”(地理学作家于连·格拉克语),为黎阳的诗提供了广阔的精神背景和丰富的文化内涵。这是进入诗人诗艺匠心的显性密码,也是解读一个时代行吟诗写的美学基因。
的确,《西岭笔录》饱含一个时代的痛与欢、喜及悲、伤感和甜蜜、孤独和沉思,一个性情中人灵肉修炼的真挚叙录。黎阳的诗是爱的炽烈真情在世间烙下的纳米芯片。在《情人节后的九十九朵玫瑰》诗集中,我读到一种令人动容的爱。地名是人生意义承载的洼地。每个具体地名,具体到一间房、一扇窗、一张林中长椅,都因个人的特殊经历而成为生命要地。黎阳的诗中有两个地名特别引人注目:成都和讷河。前者在《西岭笔录》中出场频率最高,包括浣花溪、锦溪、锦江、锦官城、西岭脚下等微观地名,以及“红星路、星星的记忆、书院街、做嫁衣的人”等,这是黎阳工作、生活和爱情的巢穴所在。黎阳的故乡,连同大兴安岭、嫩江、讷河及其风物器具、动植物等,构成了诗人肉身成长的重要场域。父母、舅、姐及其家族邻人,由内而外的乡愁、乡情、人情,是诗人牵肠挂肚的出生地,在一个人的地图上属亲情圣地。《方言 故乡的河水》绵密细腻,深挚动人。方言是地域爱恨情仇最初和最后的载体,在全球趋同化的社区式整合中,记忆、经验和生命细节被不断消解,标准化、同质化、数字化已经成为人的无根存在象征。诗中“井盖把绳子”,晃动“许多身影”,作为现代人扎根的一小片息壤,是孤独者一生难逾的“关隘”。黎阳真诚朴实的书写,既饱含个人情趣,又满怀族群情志,“我坐在西岭和大兴安岭之间”“把故土揣在笔尖上”,用一次次回望,越过古今、生死、存在等“关隘”,打量人类脊梁——连绵的兴安岭,“兴是百家的愿望,安是百姓的追求”。赤子情怀何其广阔,人间深情何其激越?
黎阳,一个爱的收藏者,风情的勘察者,地方文化的研究者,其足迹所至,是一个人的巅峰、一个人的深渊、一个人的江山、一个人的版图。他的诗朴实中有亲人的唠叨,热情中有熟人的不拘,我喜欢他的大度、憨厚,喜欢他诗中众多的山脉、河流、铁路、小店和凡俗之人,以及幽林中的小路,出其不意地与你在诗句的转弯处撞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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