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增新著,肘后检青囊
——评沈澍农《肘后备急方辑校》□于业礼https://wyb.chinawriter.com.cn/pic/202501/17/0038d970-591a-4fb0-94f1-b353cb8cb1e8.jpg《肘后备急方辑校》,(晋)葛洪原著,(梁)陶弘景补阙,(金)杨用道附广,沈澍农辑校,凤凰出版社,2024年9月
沈澍农先生新近著成的《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展卷阅读,颇多感佩。《肘后备急方》是一部医方书,是葛洪在所著《玉函方》一百卷的基础上,“采其要约”而成,所载以简、便、廉、验的验方为主。范行准先生在《中国医学史略》中说:“就现在的《肘后备急方》而言,其中有不少极有价值的经验记载。”事实诚然如此,如青蒿素的发现,就源于《肘后备急方》所载用“青蒿一握”治疗疟疾的医方。在探讨中国医学的起源时,有不少学者都倾向源于经验之说。因此,他们推断早期用以治疗疾病的医方,必然也多是以单味药为主。从近年来不断发掘出土的简帛医学文献中,我们也确可证实这一点。主治功效相似,或配合使用,才逐渐发展出药味较多的复方。通过对出土的清华简医方、北大秦简医方、阜阳汉简《万物》以及马王堆《五十二病方》、老官山《治六十病和剂汤法》等,可以清晰地看出这种医方从单味药到多味药的发展过程。传世医书中,以《伤寒论》《金匮要略》为主的仲景医书,可以视为是东汉时期对前代医方的一次总结,流传至今,被称为“医方之祖”。葛洪著《玉函方》一百卷,无疑又是一次重要的总结,很可惜,《玉函方》已亡佚不见,如今已不知其面目。仲景医书收载医方以复方为主,单味药组成的医方也有,但不多。可知经过数百年发展,医学理论与治疗手段日趋完善,以单味药组成的单验方与多味药组成的复方开始出现分化。分化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复方的疗效和安全性都更好。《玉函方》中所收医方,应也是以复方为主,偶有单验方。复方药味多,制备不易,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单验方无疑更具实用性。葛洪将《玉函方》中的单验方汇集起来而成《肘后备急方》,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从编撰目的来说,《肘后备急方》和《玉函方》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无意间,葛洪其实也完成了一次对单验方的总结。也因此,《肘后备急方》在某种程度上,也形成了与仲景医书的“双峰对峙”,各代表一种医学治疗方法上的取向。中国医学一以贯之,流传至今,似变化不大,其实并非如此。自秦汉以来,中国医学一直在不断地发展演变。如现在习知的《素问》《灵枢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医学经典著作的确立,都是在唐宋时期完成的。唐代以前,仲景医书并非医学的主流,流传并不广。与之相类,《肘后备急方》也并非一直受到重视。其在著成后,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流行,陶弘景曰:“寻葛氏旧方,至今已二百许年,播于海内,因而济者,其效实多。”陶弘景觉得葛洪此书尚有“阙漏未尽”之处,故而为之补充,将原书86篇调整为79篇,复添22篇,为一百一篇,仍作3卷,改书名为“补阙肘后百一方”,是取佛教“四大成身,一大辄有一百一病”之义。自此,《补阙肘后百一方》(以下简称《百一方》)与葛洪所著《肘后备急方》同时流行于世。《隋书·经籍志》并载“肘后方六卷,葛洪撰”和“陶弘景补阙肘后百一方九卷”两书,但称后者已亡。唐代时,《肘后备急方》曾有所流行,出现增补校改本。开元年间,唐玄宗曾诏令各州“写《本草》《百一》《集验方》藏之”,可知当时流行的已是经陶弘景增补过的著作。宋代设校正医书局校勘医书,但未及《肘后方》,亦未见有刊刻该书的记载。《肘后备急方》一书淡出主流医学视野,几乎亡佚。幸赖葛洪、陶弘景两人的道教背景,《肘后备急方》被收入《道藏》中,才能够保存下来。不过已非全本,且掺杂有后世混入的内容,已不可区分。明代以后传世的《肘后备急方》皆出于《道藏》,内容颇有残缺,故需要辑佚;而也因为唐宋时期的著作如《千金方》《外台秘要方》《证类本草》《医心方》等书中大量引用《肘后备急方》的内容,才有了辑佚的可能。在此之前,有关《肘后备急方》的辑佚著作,先有尚志钧先生的《补辑肘后方》,后有胡冬斐先生的《附广肘后方》,珠玉在前。沈澍农先生再次著成《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实属不易。别开生面,更是难上加难,不过也因此凸显出沈先生不凡的学术功底。传世早期医书中,像《肘后备急方》这样仅有残卷传世而需要辑佚者不少,如《小品方》《新修本草》等,而相比来说,《肘后备急方》的辑佚可以说是最难的。首先,从文本流变程度来说,《肘后备急方》最为复杂。根据上文梳理及沈澍农先生的研究,《肘后备急方》最初为葛洪著作,后经陶弘景调整增补为《百一方》,后又经唐人、金人等续为增补、附广,文本流变程度较大,不同时代的医书所引《肘后方》文本不同,所存佚文便不相同,处理起来就颇为不易。如唐代孙思邈所著《千金方》中引有《肘后备急方》不少内容,但《千金方》在宋代经过校正医书局诸臣校改,文本发生变化,存世有宋改本和未经宋改本两个系统,所引《肘后备急方》内容也有所变化,需要甄别取舍。再如各书引《肘后备急方》内容格式也很不一致,有的是直接引,有的是转引自他书,还有如《外台秘要方》在引用他书时,于引文末注曰“肘后同”,或“肘后如何如何”,说明《肘后备急方》中也有相似的内容。对于这些材料,之前辑本多是根据某些标准进行提取或删改,《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则“忠实地抄录辑佚条文在源书中的存在情况,以反映其历史真貌”,做法非常严谨。其次,《肘后备急方》存世佚文较多,搜辑不难,如何排布却很值得思考。明人自《道藏》中翻刻出的《肘后备急方》,是目前传世的主要版本,共存8卷73篇,相较于陶弘景调整增补的“百一篇”,已有不少篇目缺失。又传世本每篇中,除掺入不少后世医书内容,也有阙文。故辑佚《肘后备急方》一书,所得佚文就会分为两类,一类是属传世本《肘后备急方》全无篇目的,一类是属传世本《肘后备急方》有篇目而内容有损者。事实上,还有些佚文无法具体知晓所属篇目为何,只能根据具体内容判定大概归属。在这种情况下,《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在佚文排布时,共分成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佚文在传世本有篇目的,归入各篇目之下,冠以“辑佚”之名。第二种情况是佚文属传世本缺失篇目者,重新辑出整篇内容,并参考其他书所存增补篇题。第三种情况是传世本、引载本皆无原篇名,按“佚文主旨、源书归属酌情另立‘新辑佚篇’,酌拟新篇题”。将佚文作这样的分类排布,非常清晰,既能最大限度地收载佚文,又能反映出辑佚者对佚文归属篇目的判断等。辑佚内容附于传世本原篇内容之下或另立成篇,也不会打乱传世本内容,造成文本再次割裂的现象。不过佚文所属篇目既是出于辑佚者的判断,部分佚文的归属便仍有讨论的余地,也给进一步的研究留下了空间。沈先生在《辑佚与校注体例说明》中已有交代,不烦举例。再者,辑佚医书,不管是清儒还是近人,大多疏于校勘,这也是医书辑佚史上存在的最大问题,《肘后备急方辑校》可谓是弥补了这一不足。沈澍农是校勘医书的大家,参与及主持校勘的《备急千金要方》《医心方》等,都是学界通行使用的版本。更是自2014年开始出版《肘后备急方》的校注著作,先后出版过3种不同体式的校注本,尤其以《肘后备急方校注》为代表,是阅读使用《肘后备急方》的通行本。积多年之功,体现在此次出版的《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中,自然会有许多令人拍案的校勘成果。如《肘后备急方辑校》以“辑”为主,但“校”也是重要内容,既包括对传世本的校勘,也包括对新辑佚文的校勘等。对传世本的校勘,书前所附《〈肘后备急方〉综考》第五部分,即“校读举例”中,有非常多且漂亮的校勘举例。对于新辑佚文的校勘,其实更为重要,因为不仅涉及《肘后备急方》一书,还涉及源文献的校勘问题。如卷六《治卒诸杂物鲠不下方第五十》引《外台秘要方》卷八《诸骨鲠方》云:“用绵二两,以火煎蜜,内一段绵,使热灼灼尔,从外缚哽所在处,灼瓠以熨绵以上。”以“绵”来“缚”,似乎也能讲得通。但沈先生注意到《备急千金要方》卷十六有同条,不作“缚”而作“薄”,再根据他平时对医药文献用字研究的积累,作注曰:“缚:当作‘傅’,即后世‘敷’。上引《备急千金要方》同方作‘薄’,同此。”“傅”在古医书有敷布、敷药之义,在古籍中文字变例颇多,如傅、薄、铺、勃、付、拊等,大约元明之际始作“敷”。作“缚”则颇为罕见。但从以上校语看,此处“缚”并非其常用的缚扎之义,亦应读作“傅(敷)”。此校从语境来看,当无疑义。而这样的校勘,既补了《肘后备急方》的佚文,又因这样的联动校勘,同时解决了《备急千金要方》和《外台秘要方》中的难点。除以上所说内容外,《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的主要成就,应还包括对《肘后备急方》一书的研究,即书中作为“代前言”的《〈肘后备急方〉综考》,可以作为此书的前言来看,其实也可视为单独的一部研究著作。在这篇研究中,沈澍农考察了《肘后备急方》第一位作者葛洪的生平概要以及该书的著成与嬗变、主要内容与学术成就、文本现状,并作校读举例,其中很多结论都改变了既往对《肘后备急方》一书的研究成果。如“诸序论考”中关于《鹿鸣山续古序》的考察,从文本细节处出发,推测其附入《肘后备急方》的时间大约是在北宋时期等,令人信服。沈澍农以积年校勘、研究医书的经验和心得,著成《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不管取得如何非凡的成果,都不足惊讶。不过对于我辈后学来说,此书除作为一部传世医书的研究著作,被视为《肘后备急方》的一个传本外,更应看成是医学文献研究的学术典范,常备于案头,时时翻检,以激励自己。刘禹锡曾有两句诗说“案头开缥帙,肘后检青囊。唯有达生理,应无治老方”,是谓翻遍医书,也无治老病的医方,还是善于养生更为重要。撇开后面的内容不管,仅“案头开缥帙,肘后检青囊”两句,化用于沈先生《肘后备急方辑校》一书来说,可谓再合适不过,今挪用于此,与读者共勉。(作者系上海中医药大学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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