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力写作】如何写好一首诗 | 飞 廉、刘 春
来源星星诗刊「飞廉」
河南项城人,毕业于浙江大学。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曾获江南诗歌奖、陈子昂诗歌奖、苏轼诗歌奖、《诗歌月刊》诗歌奖。参与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
《微雪,读〈黄仲则传〉》创作谈
一首诗的写成,乍看简单,细究却复杂、神秘。然而不管怎样复杂、神秘,都发源、发酵于我们的生活。我们当前的一刻,永远都在为下一首未知的诗做着准备。“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杜甫和卫八处士,两位朋友,动如参商,或许早已相忘于江湖,然而一首诗在悄然生长;二十年过去了,《赠卫八处士》这首杰作在他们于乱世重逢的一刻电闪雷鸣,破土而出。
我的诗基本上写我个人的生活,写我住的地方,我身边的人和事,历史上那些仍旧真切生活在我身边的人和真切影响我的事。我还写了不少乡土诗,写我的中原旧事,还有写父亲的。诗集《不可有悲哀》中的“凤凰山系列”,写我的山居岁月;诗集《捕风与雕龙》中的“江水系列”“湖山系列”,写我的江水和湖山生涯。对我来说,写什么远比怎么写更重要。写自己的日常生活容易写好,只需本色出演即可。“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我居住过的凤凰山、宝石山、西湖、钱塘江,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诗歌。
《微雪,读〈黄仲则传〉》写于2010年12月,是“凤凰山系列”诗作中的一首。2015年我凭借这首诗获得了首届江南诗歌奖,授奖辞中的两句话,“他的诗兼具古典的风骨和现代的敏感,中原的深厚和江南的灵气”,较为中肯地评价了我的“凤凰山系列”的创作特色。下文,我就以这首诗为例,谈几点我的创作心得。
每个地方都是多层次的历史空间,虚与实,光和影,昨天、今天、明天在那个空间交汇。当我对一个地方历史上的人和事足够熟悉和理解,就能进入历史空间,也就或多或少地拥有了历史眼光。用王国维的话说:“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当我拿起笔时,面对的就是悠悠千载,跟我对话的既有古人,也有来者,当然也有今人。我们都熟悉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正因陈子昂心存古人和来者,所以才能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进而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惊世孤鸣。我在杭州凤凰山下住了八年。凤凰山是一个历史空间极为丰富的地方,一座历史的迷宫,经历了南宋一百五十年的繁华,以及随后长达八百多年的寂寞,往来无数名流大宦和山野樵夫。当我住在山下的时候,“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时常有一种恍惚感:我的邻居,既有楼下那群日日新的孩子,也有“杖藜芒履,往来南北山”的苏东坡和“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的黄仲则,他们于我都是真切的存在,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我的作品中。过去的年代,文字里的人物有时候比当下更真实可信;很多时候正是这种历史的恍惚感在帮助我写诗。
在这首诗中,有真实的日常:踢毽子的孩子们,我在院子里的老桐树下读《黄仲则传》,鸟声,“袅着热气”的鸟粪,山茶花,寒风,雪,“细密的小裂纹”;有合理的想象:“醉酒的稻草人”,雪“散发往事的清香”,“梅花上炼金”;有用典,有历史的恍惚,有今古合流之幻觉……从第五段开始,我与阅读的诗人黄仲则渐渐融合为一,“用破一颗文心来雕龙,/能否抵御对流逝的恐惧”,诗中不仅是我们俩人的恐惧,更是古今所有诗人对“逝者如斯夫”的疑惧与“文章千古事”的追问,也呼应了首段“孩子们在练习让时间止步”。
细心而广博的读者,当能在我的《微雪,读〈黄仲则传〉》等“凤凰山系列”诗作中找出古典诗文中的字词乃至变形过的句子,只是它们进入了新的加减乘除,黄河千年未清,但已非昨日之水。我不是刻意糅合古典,而是由我的生活、我的性情、我的阅读、我的感觉共同决定的。特别是那些熔炼后“犹矿出金,如铅出银”的四字句,被我大量使用,它们不仅起到改变语言节奏、加强情感力度的作用,也承担着意象的嫁接、诗境的营造等功能。我写诗的一个小秘密是,多年来我致力于修编个人的写作词典,就像李商隐为便于写作骈文而专门编撰了《金钥》。在阅读中国古典作品时,我会把打动我的字、词、句摘录下来,编辑成册,时常温习,期待有一天能重新激活它们。我写诗的另一个小秘密是,我有随时记录生活细节的习惯,我的微博既是日记本,也是李贺“呕出心乃已尔”的“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
每一首现代汉诗都有它自己的内在节奏和外在形式,创作《微雪,读〈黄仲则传〉》时我对此非常在意。初稿完成后,我无数次默读、朗读,就是从诗歌的“建筑美”角度考量,来确定我想要的节奏,以及符合我个人审美的形式。对我来说,一首诗修改上百遍是很寻常的事,修改词句的乐趣,就像我父亲年轻时在打麦场上用木锨一遍遍扬着麦子,麦秸随风而去,脚下渐渐鼓起一堆金灿灿的麦粒。
「刘 春」
1974年10月生。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天涯》《钟山》《诗刊》《山花》《作家》等刊发表过数百首诗歌;在《花城》《星星》《名作欣赏》等刊开设过当代诗歌研究专栏。著有诗集《幸福像花儿开放》、散文集《文坛边》、评论集《一个人的诗歌史》(三部)等。
在诗歌中寻找“爱”
在某些人的观念中,诗人是那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风云人物,必须融入轰轰烈烈的时代洪流中,抓热点题材。对诗人提出这样要求的呼声,历史上曾经有过,但这并不是文学写作的全部。在诗歌越来越退居边缘的今天,诗人必然从以往的辉煌中隐退,习惯于寂寞中劳作。在今天,如果要我衡量一首诗的好坏,我不会在乎它的行数、内容、作者的身份,而是首先看诗里有没有爱。这“爱”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与关怀,更是人与世界、个体与环境之间相依相靠、相互依存的融洽关系。
爱与悲悯紧密相连。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因为有爱,所以天然地灌注着悲悯,这种悲悯不是一时一地的小忧伤、小关注,而是隐含在平凡中的热情,以及博大的、近于宗教般的虔怀。我认为李南的诗作《小小炊烟》就体现出这一品质。
相对于很多青年诗人而言,李南是一个“老诗人”了,1964年出生的她,诗龄已超过四十年;而在更多的人面前,李南很年轻——多年以来,她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并且捧出了越来越成熟的作品。
《小小炊烟》写的是对小事物的关注和对崇高的仰望。在诗歌中,诗人把“我”的姿态压得很低,低如“民心河畔/那片小草”般羞怯卑微。她有些无奈,在物质上,不能给槐岭菜场“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以及“患病的昌耀”以实质性的关怀;在精神上,又还不是“群星中最亮的那颗”。她真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限度和渺小——“轻如羽毛/思想、话语和爱怨/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这一切使她“像小草那样难过地/低下头来”。正是基于这种对小事物的关爱,对生活与生命清醒而又带着自谦的理解,诗人的灵魂走向开阔。
跟那些动辄数十万、上百万字的巨著相比,《小小炊烟》在文字数量上微不足道,几近于无,但这份爱不同寻常,它是人性的善的体现,需要以人的真和美作底蕴。正如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所说,“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李南这种“降低身份”的写作姿态在当前诗歌写作中并不多见,有的人倾向于标新立异,以词语的新奇和内容的怪异为终极目标;有的人用语言为媒介,自恋自大,把自己幻想成招摇过市的公主,却忽视了作为一种精神产品的诗歌所应具备的功能——对人类灵魂的抚慰和提升。李南的诗歌中没有突兀之句,也不以文字搔首弄姿,而是表情平和宁静,如同老友叙旧,令你如沐春风。这种风格是诗人的气质决定的,从而使诗作获得了深邃的内涵。
有了爱,就有了直面人生的勇气。一个受人敬重的作家,其人生可能有过艰辛的跋涉,但只要他还在爱着,天堂就会为他敞开。生活让他痛苦,而爱坚强了他的意志。像帕斯捷尔纳克小说《日瓦戈医生》里的一个细节:雪野苍茫,作家在奋笔疾书,小屋四周群狼嚎叫,作家仍不愿意让自己的诗篇中出现杂音,因为对恶的屈服将会剥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提笔创作的意义。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小说中的这一形象正好是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在生活中的真实反映。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与其作品从内到外的完美融合。我们还可以从艾略特的两部传世诗篇《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中找到脉络,从对荒原般的人世的披露,到沐浴于宗教的神圣光辉之中,正是爱与悲悯的力量。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他的最初和最终目的就是向世界说出他的爱。他应该坚守人类的灵魂和良心,用作品体现人的尊严。那种粗糙的歌唱、盲目的赞美可能并非发自本心,只是表面的虚荣和应景式的情绪发泄。优秀的诗人往往与“权威”“热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乞怜、不凑热闹。有的时候,一个冷眼旁观者也许能更深刻地观察这个社会和时代的得与失。
有必要对“群星中最亮的那颗/那是患病的昌耀——他多么孤独啊”这一句稍做说明。昌耀是我国当代著名诗人,也是最受读者敬重的大诗人之一。昌耀一生历尽艰辛,他的作品获得极高的赞誉,被誉为“诗人中的诗人”。然而,20世纪90年代后期,昌耀身患重病。患病后的大部分时间里贫困潦倒,孤独异常。2000年3月23日,不堪病痛折磨的昌耀在医院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因此,我可以猜想到,李南的《小小炊烟》应该作于这一阶段。而在写作这首诗时,诗人的内心也肯定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2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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