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5-6-11 21:30:00

【美文赏析49】刘太义:收风的村庄


我的家乡似乎被安置在了风口上,一年四季都在刮风。那风,向来是不讲道理的。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时温柔,有时暴烈,却从不问我们是否愿意接纳。我常常想,风大概是天地间最自由的流浪者了,它们居无定所,来去无踪。

冬日的风最是刻薄。它们从北面、西北面、东北面呼啸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厚厚的棉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有时它们还裹挟着漫天飞雪,把村庄和田野都染成一片银白。童年的我总以为,这些风是从更北的地方流浪而来的,它们跋涉千里,早已疲惫不堪,才会在我们这里稍作停留。现在想来,或许它们并非路过,而是选择了定居——就像那些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虽然面容冷峻,却早已将生命之根深深扎进这片贫瘠却炽热的土地,与风霜共生。

春风则温柔得多。它们不再带着冬日的锋利,而是以最温和的姿态,悄然解冻河面,让河水叮咚作响;它们轻抚岸边,唤醒沉睡的草芽,一夜之间,嫩绿便染遍田埂。我尤其珍爱一个春夜的记忆:胡同里,一群孩童围聚,稚嫩的歌声随风飘荡,那是对新生的颂歌。春风是它们的信使,将那歌声送得很远,远到如今,每当我闭目回想,那穿透了数十年光阴的纯真,依然清晰如昨,回响在耳畔。

夏天的风最是丰盈。它们携带着土地深处的丰盈。金黄的麦浪、清甜的瓜果香气,与午后的蝉鸣、傍晚的蛙声交织,形成一首悠长而慵懒的夏日序曲。我常在院中的草席上,任这些饱含草木与果实芬芳的暖风,轻柔拂过脸庞。它们不再是冬风的匆匆过客,也不似春风的轻盈舞者,而是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在村庄的巷陌田埂间,慢悠悠地游荡,仿佛在寻觅一个可以长久栖息的角落。我总觉得,正是这份不疾不徐的安稳,让夏风成为了故乡最忠实的守望者,它们从不真正离开,只是悄然融入这片土地的脉搏,与我们同在。

秋风最是通透,也最懂人心。它们不言不语,却能将丰收的喜悦不断传递过来:苹果的脆甜、枣子的醇厚、梨子的清润、高粱的沉甸、玉米的饱满、芝麻的浓郁、葵花的灿烂,种种香气随风而至,又在天际绘出满目绚烂的流云。有一年秋收之后,村里请来邻村的戏班子,锣鼓喧天,咿呀作响。那时的我还是少年,不懂戏文深意,却被那尖细而高亢的嗓音深深震撼,仿佛是陕北黄土高坡上,生命最原始的呐喊。秋风是这声音最忠实的信使,将它送出半个村落,送到我的耳中,也送到了记忆深处,成为我对故乡声音最鲜活的记忆。

风是什么?小时候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对我而言,风就是风,它吹过麦田,吹过脸颊,吹进梦里。时光荏苒,我漂泊在外多年,有时候猝不及防,那些风就在心头刮起。就像今天,我读了刘太义先生的散文《收风的村庄》,东张营的风突然就和我们村子的风纠缠在了一起。这带着呼啸声的文字,让我明白:原来每一个村庄都有不同的风,都有不同的呼吸。那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原来也有着如此深邃的内涵。

人类由于步履蹒跚,行动迟缓,自古就对飞翔产生了无限向往。正因为没有一对翅膀,人类才对自然存在神秘和相悖,继而总想借助于会飞的东西来求得与自然的亲和。风是一种会飞翔的灵物,而写作,正是飞翔的另一种形式。借助于风的飞翔,就有了思想的飞翔,于是就有了关于童年、青春、村庄的请托。

《收风的村庄》开篇,风便以其“神奇”的姿态,定下了整个村庄的基调。那个夏天,一片青绿的麦田,在风的吹拂下,顷刻间“金涛翻涌,麦浪奔腾”。这不是简单的自然现象,而是孩童眼中,风的第一次神迹。它不仅吹熟了麦子,更吹开了母亲“紧锁的眉头”,那是对生计的忧虑,对丰收的期盼。风,在幼小的心灵里,是带着温度与情感的魔法师,它无形,却能带来有形的喜悦和希望。这种对风最初的感知,纯粹而美好,奠定了村庄与风之间,超越物质层面的深刻联结。唯有文学,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和表达。

然而,风的神奇远不止于此。它不只吹拂麦田,更吹散了村庄的秘密,那些“二狗媳妇和二狗娘吵架骂街”的琐事,寡妇柳叶和五队大力幽会的消息,无一不被风声泄露。“风声”,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词语,在作者笔下,却被赋予了具象的生命和人格。风成了村庄的“舌头”,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猫的舌头,舔舐着每一个角落,将那些不愿示人的隐秘,不经意间散布开来。这揭示了乡村生活的一个本质:人与人之间,信息流通的原始与直接,往往不借助于现代媒介,而是通过最自然的“风”——口耳相传的低语,空气中弥漫的氛围。风,因此成为了村庄集体意识的载体,承载着是非,也记录着人情。一个村庄的人文生态,日常生活,人际关系,通过自然事物隐喻表达,就会有极富电影般的临场感。

“东张营是一个收风的村庄,风一来,就不愿再走了。”这是文章的核心隐喻,也是最触动人心的论断。它颠覆了我们对风的固有认知——流动、无定、不安分。在东张营,风被“收下”了,被村庄的胸怀所容纳,被乡亲们的心灵所箍住。这“收风”的意象,是何等的温柔与包容!它暗示着村庄并非一个被动承受外界侵扰的场所,而是一个有生命、有意识的容器,能够主动地将外界的流动之物,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风,不再是过客,而是住客,是家人。当乡亲们说“接风”时,那风便成了远方归来的信使,带着广阔世界的梦,被村庄温柔地拥入怀中。

被收下的风,悄无声息,就像捉迷藏的孩子,藏匿于庄稼地、榆槐梧桐、集市人群、婚丧嫁娶的声浪里。它隐匿于日常,以至于人们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只有“大傻哥”偶尔的抬头,才提醒着它的缺席。这种隐匿,恰似村庄生活的底色,平静而深沉。风的悠闲,反映着村庄的“慢”,一种按部就班、不急不躁的生命节奏。它不催促,不驱赶,任由生命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这份“慢”,是乡土中国千百年来不变的哲学,也是现代都市人所向往的宁静。风,因此成了这种慢的象征,慢得可以渗透到村庄的每一个细胞,慢得能够洞悉人心——甚至能将二狗媳妇的“舌头根子吹到二狗娘耳朵里”,这既是风的无形之力,更是乡村生活细节的真实写照。人和万物互相感知,互相看见,这种极富浪漫主义的表达方式,使读者极愿意读下去,不忍抽离,让惯于隐藏的风现出原形,让那些关于村庄的一切,关于作者和读者各自村庄里的自己纷纷从记忆深处扒出来。

然而,风并非一成不变的。文章的第二部分,迎来了一场“新的风”。这场风的到来,如同平静海面下蕴藏的巨大力量,预示着变革的序幕。在此之前,风是记忆,是日常,是情感的传递。而此刻,风却成为了一种觉醒的力量,一种催生变化的介质。它吹胖了庄稼,喂饱了饥饿的肠胃,更吹醒了“久已沉睡的大梦”,让人身上集聚了使不完的劲头。

这“新风”从“电视机里刮进来”,从“智能手机里刮进来”,从“归家的游子身上刮进来”。德文爷将它们称为“信息”,并深谙其中蕴藏的“钱袋子”。这里的风,已不再是纯粹的自然之风,而是现代文明、科技进步、外部世界观念的具象化。村庄一如既往地“照单全收”,展现出其强大的包容性和适应性。这场风,不仅仅带来了物质的富裕(花花绿绿的钞票,五颜六色的衣服),更带来了观念的更新和精神的焕发。人们不再满足于单调,开始追求色彩斑斓的生活,仿佛要将“五颜六色的春天永远留在村庄里”。这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生命活力的重新定义。

木匠哥的故事,是这“新风”如何影响个体命运的最佳注脚。他曾被旧风裹挟着对远嫁二丫的思念和惆怅,风曾是他内心深处隐秘的对话者,将远方的香气送至鼻尖,将二丫的声音流淌心间。那时的风,是慰藉,是精神寄托。然而,当“另一场风从南山吹过来的时候”,木匠哥敏感的神经立刻感到“机会来了”。他不再沉溺于过去的旧风,而是将对风的感知转化为对机遇的把握,购置机器设备,开办木器加工厂,最终改变了命运,儿女双全。他明白:“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才能改变命运,这是他时常和风交谈得到的谕旨。”风,从情感的载体,升华为一种启示,一种行动的指引。这证明了东张营的“收风”,并非被动地接受,而是在吸收中转化,在融合中生长。

文章的第三部分,将风的意象推向了哲学的高度。风是无形的,但作者巧妙地将其具象化为“一棵树的模样”。这棵从“我家厢房窗户旁边拔地而起”的大树,从一棵萎弱的小树苗,历经风雨,悄无声息地长成荫庇者,正象征着生命的成长与家的传承。刘亮程那句“树就是朝天刮的风”,在此被赋予了深刻的含义。树叶的涌动,树干的挺立,是风的向上刮动,将家人间的苦乐信息吹送到云端,这便是“家风”。千家万户的“门风”汇聚,与村庄的“村风”相融合,便形成了村庄的“风气”。

这种“风气”是绿色的,因为村庄被各种树木掩盖,鸡狗猫鸭的叫声、人们的哭声笑声,顺着树干被刮到上空,升腾起“青绿色的云雾”。这是一种生机勃勃、充满生命力的风。而“炊烟”作为风的另一种形状,则承载着村庄的“风味”。乳白、淡黑、微黄、青灰的炊烟,是母亲们用风箱送上天空的,它们交汇、混合、氤氲、漂浮,每一缕都代表着母亲的厨艺,也见证着孩子们的成长。炊烟袅袅,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家的味道,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是村庄最深沉的温暖与记忆。

地上的村路,像“八爪鱼一样伸向各个方向”,它们是“风在村里长年累月足迹的形象化”。风不仅在空中游荡,在心中停留,更在地上留下了印记,指引着方向。祖父作为“我家的一股风源”,更是将风的传承意义推向极致。他将父亲、叔叔们送往庄稼地,将姑姑们送往陌生的地方扎根,将“我”和弟兄们送往更远的地方经受“另一场风的吹打”。他那句“一路顺风!”的祝福,饱含着对后辈的期许与不舍。我们这些远行的亲人,难道不是祖父这股大风分出的一条一缕的“家风”吗?风不言,却已然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了回响。



《收风的村庄》是一篇充满灵性和哲思的散文。它以“风”为核心意象,层层递进,将自然之风、情感之风、社会之风、文化之风、生命之风融为一体,构建了一个立体而饱满的乡村图景。作者的笔触细腻而富有诗意,将抽象的概念具象化,将日常的现象升华为深刻的哲理。

读罢此文,我被它所描绘的东张营深深吸引。那不只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村庄,更是一个精神的家园。它教会我们,风并非总是匆匆而过,它像很多事物一样,都是无迹可循。在某些地方,某些心灵深处,风是可以被收纳、被珍藏、被转化的。

散文是自由的写作。散文的特点是不拘一格,形态各异。散文的形态、温度、诗意的融合就会产生其独特的魅力。而怎样合适而又得体地表达散文的温度,又是散文写作中的难点。有的散文为了刻意体现温度,表现得滥情和直白。刘太义是知道如何把握散文的“温度”和“骨骼”的,就像这篇写风的散文。

这篇散文的魅力在于,它不仅仅是写风,更是写人,写村庄,写生命。它写出了乡村的韧性与包容,写出了乡亲们的勤劳与善良,写出了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与碰撞。那些“没有变”的习俗和德孝传承,是村庄的根,是风无论如何吹拂也无法撼动的底蕴。而那些“变了模样”的楼房和花坛,则是风带来的生机与繁荣。村庄在风中生长,也在风中传承,它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将时间的印记和生命的律动,刻画得淋漓尽致。

“风总是送走一些东西,又带来一些新东西。每一场风都会吹开不同的花儿,每一场风的停下来,都会等待着另一场风的融合。”这句结尾,是点睛之笔,也是生命的真谛。它告诉我们,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收风”过程。我们不断地告别旧的,迎接新的;不断地在风的吹拂下成长,在风的融合中成熟。

如今,远离故乡的我,早就成了一股游离的风。但无论我走到哪里,心中总有那个收风的村庄在召唤着我。那里有我来时的路,有我成长的印记,有我对远方的向往,更有我永远割舍不下的根。

风有居所,人有故乡。那些被收下的风,那些被珍藏的记忆,终将成为我们生命中永恒的港湾。每当风吹过,我知道,那是家乡在呼唤,是根脉在跳动,是灵魂在归航。

作者简介,乌延永安,在各类媒体发表文学评论近30万字,其中中国作家网6万多字。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绿风》《万象》等文学期刊,著有小说作品集、诗集、长篇报告文学。诗歌在《中国作家》杂志获奖,小说、散文、随笔被中国作家网重点推荐,报告文学在国家级媒体获得二等奖,小说在“黄河象杯”全国微型文学大奖赛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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