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湘行美食
《山东工人报》(2025年09月29日 第A4版) □江舟
窄小的船舱直不起腰,四方的窗框住流水与天光。船身颠簸,人如悬在半空,三餐更是潦草——温凉的烤鸡、时好时坏的牛排,开头两日尚见绿意,往后便只剩土豆、豆芽与洋葱作伴。这般光景,任谁都要生出坐牢般的倦怠。
1934年1月,新婚不久的沈从文便是怀着这般心境,登上回湘西的船。母亲病重,他不得不告别妻子张兆和,踏上这趟令他蹙眉的旅程。 “路上恐怕太久了点,”他在信中向妻子抱怨, “至少得四天到辰州,或许还得九天方到家。”船行缓慢,寂寞而冷,他懊悔未带饼干,“方能把这日子一部分用牙齿嚼掉”。
然而,这条寂寞的水路,却因一味鲜鱼、一块腊肉,悄然变成了沈从文的味觉归途。
船家的炊烟,最先唤醒的是鱼的鲜美。水手们随手便能捞起活蹦乱跳的河鱼,一毛二一斤。最好吃的是青鱼,沈从文惊叹它 “像海味一样”,只用河水煮熟,便 “实在好吃得很”。在鸭窠围,他兴致勃勃地上岸,挑了一条最小的鱼,也有六七斤重, “样子同飞艇一样”。水手将鱼分割烹煮,他初次只尝了 “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就已饱足。这尾 “比鲥鱼还美,比豆腐还嫩”的鱼,竟让寒冷的夜晚也变得温存起来。虽然后来鱼腥渐重,水手改用油煎,满舱烟气,他仍对张兆和感叹: “河鱼味道我还缺少力量来描写它。”
可日日食鱼,终究生腻。幸而在常德时,他备了半斤腊肉与腊肝。腊肝是湘西特产,用辣子一炒,咸香扑鼻。只是船上的米饭煮得硬,“盛在碗里都是一粒粒的”,他吃不惯,愈发想念起家中滋味。当船上连最后的辣子都告罄,他便拿腊肉、腊肝与水手交换少得可怜的素菜,一面唏嘘: “可惜我们忘了带点豆腐乳,忘了带点北京酱菜。”
这忧虑里,藏着他对故乡味道的复杂情愫。启程前,他曾向妻子许诺,要带回最正宗的腊肉,还要请大嫂为她炒一罐 “胡葱酸”——那是春分后连籽挖来的胡葱,晾至微黄,剁细封坛,制成的酸菜打汤时 “香气扑鼻,整个寨子都闻得见”。他记忆中湘西的腊肉,是吊脚楼边杀年猪后,女人们笑着抹盐,悬于火塘上慢熏而成的。那肉外表黑漆漆不起眼,切开却皮色金黄,肉色鲜红,与辣椒、蒜叶同炒,滋味能叫人记一辈子。
可当真踏上故土,他才惊觉,自己这个“乡下人”,舌尖已悄然改变。在辰州戴家吃宵夜,鱼翅汤里竟也撒满辣子与胡椒末,他被辣得腹泻,心下只默默计算着归期。他爱的那些家乡人也变了,救过他命的干爹已逝, 《边城》里 “傩送”的原型被鸦片所毁,老友抽上大烟,只为掩藏红军的过往。地方一切似乎未变,变的,是他自己。
他给张兆和捎上了腊肉、腊肠、十筒茶叶、一百个橘子,还有送给妹妹张充和的苗女银圈。他甚至在病榻前,拿出妻子的相片给亲戚们看,“使妈高兴”。然而,短暂的陪伴后,他不得不启程回京。1934年2月5日,沈从文终于回到北平的家。行囊里装满了湘西的味道,可刚进家门,他便接到大哥来信:母亲已然离世。
那一块腊肉,一尾鲜鱼,终究未能慰藉所有的离愁。船行千里,载得动乡味,却载不动沉甸甸的时光与人世沧桑。唯有味蕾记得,那一口河鱼的鲜,一口腊肉的香,曾如何温暖过一个游子寒冷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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