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军号
外祖父的军号外祖父的军号是那种老式的军号,没有按键,有人叫它五音号,我不承认“五音号”这名字好听,我一直叫它军号。 现在,这样的老式军号不多见了。在部队里,早上出操我们听到的号音是用唱盘机播放出来的,我总觉得像这样播放出来的号音缺少点什么东西,我认为有真正军号的部队才是真正的部队。 部队怎么能是一把军号? 为什么不能是一把军号?外祖父总是这样说。外祖父在他寂寞的冬日午后总喜欢提着一张小板凳去院子里晒太阳,童年的我每次能从床上醒来都是被他的号声吹醒的,我抱紧棉衣跑到外面,就能看见曾经当过兵又年老了的外祖父,手里握一把他不能继续成为军人的那一年,从部队带回来的军号。他曾经当过号手,他现在虽然站不稳了,但只要把军号一放到嘴上时,他的眼睛就会睁得很开,身板就能挺得很直。 这时候,阳光正好照到外祖父的脸上,他脸上不仅有一层阳光的亮色,还融入了铜质军号的黄黄金属色彩。于是,他的脸就在我的眼睛中一点一点地刚毅起来,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东西,我明白那种东西并不会随着岁月的消磨而在阳光里疲惫和苍老。 号音里出现最多的是哆、咪、嗦三个音符,它们完全是从外祖父的身体里直接迸发出来的,用不着修饰和改变,它们是那样的纯粹和不可更改,这让我觉得有一颗心在跳动。 外祖父放下军号,把我拉到他近前,开始说他生动的故事。我随外祖父进入他过去的岁月不止一百遍了,但我总能看见一群军人的身影在军号声的召唤下从堑壕里飞出来……于是,那些个冬日的午后就变得非常的温暖和明亮。 我要去县城里读书了,外祖父一下子给了我好多钱,却只让我捎回一尺红布来,一定要是红绸布。我不知他干什么用。回来后我看见了,他把布用剪刀从中间剪开,一半系在军号上,一半用来擦军号。 他是在系住他的军号吗?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有人说是怀旧。 我说,不。我仿佛能看到一束金色的阳光一直照在我的梦里,它帮我引出一个个不断向前扑去的身影,那就是温暖、信念和生命。 我最终当了兵。 我在我的连队里对连长说,为什么不培养一个号兵让他跟着你吹号呢?有号音的地方就能让兵知道你在哪里,就知道部队在哪里。 连长笑了,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多好,音箱架在哪里,哪里就有声音。 我不禁自问,是这样吗?是每个时代都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都有召唤我们行动的东西吗? 外祖父由我妈妈陪着到部队看我。妈妈说,你姥爷也不知怎么啦,本来就坐车不方便,他还非要带着他那把军号…… 外祖父笑笑说,我没这把军号我走不动路。他还说,趁他还能动的时候再看一眼现在的部队都是怎么号令的,听听你们都有啥声音。 我带着外祖父来到了负责播放号声的电影队。他听到的当然是电流传出来的号声,唱片可能放的遍数多了,声音有些沙哑,失真而又遥远。外祖父静默着。 我说,姥爷,你为啥不说话。 他只顾抚摸着他的军号,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过了很久,他才叫着我的小名说,皮皮,你给姥爷照张像吧。我点点头。 走时,外祖父把属于他的军号郑重地递给我说,我已用不着这东西了,你保存好它。 外祖父回去后不久,就在某一个冬日悄悄离开了我们全家人。外祖父下葬后,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手拿着外祖父的军号,一手拿着他的照片。老人在照片里吹着号,他是凝固的,军号也是凝固的。 有泪从我眼里往下落。 我想外祖父临死时一定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冬日午后的小板凳上,他想站起来走走,但是他站不起来,他手里空无一物,他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他失去了支撑他的一种东西,那东西不是拐杖,只有我知道是什么,我知道他把他的军号交给我时,他的灵魂也静悄悄地告别他了。
老人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我没这把军号我走不动路。皮皮,你给姥爷照张像吧。也许,我是老人临终前那平淡而又肃穆宛若进行某种仪式情形的最先和惟一目睹者,可是,我当时怎么不知道呢? 这一天,我握着老人留给我的军号爬到楼顶,运足了气对着天空使劲吹了一下,虽然憋得我眼里都出了泪,可出来的声音只有一个音符,还不准,我不知道从下面路过的人听到了该怎么想,但我觉得我已开始接近了什么,接近了一把老式军号提供给我的那种想像,那种部队里该有这样一把军号的执拗向往。 姥爷,你就静心地走吧,我不会遗落你的——当然也是我的——军号!我想这样对老人说,不知他听到听不到。(韩晓磊) 帮助同事发一篇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