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煤
接连两天，我的思绪都无法平静。从井下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闭目欲睡，隐约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悬浮、飘荡。我惶惶睁开眼睛，一片漆黑，猛然间又极清醒地意识到是在房间，还好不是在井下，眼前的黑厚重高大，如同可以触及的物体，像波澜壮阔的黑色绸缎。我想起从井下带回来的三块煤——闪闪发亮的黑精灵，当我捧着它们给我八十五岁的奶奶看，给我两岁半的女儿看，给我的同事好友们看时，他们一点也不怕沾黑了手，热切地拿起它们，用手指的温度抚摸它们——这来自地下深处的亲人。在“安全生产月”里，我作为十九名矿工家属之一，到井下参观体验。罐笼慢慢提升到位，安全门打开，从里面出来几名“黑金刚”，一副煤粉覆盖下的黑脸膛，让人很难分辨出五官，他们“哐哐哐”地走开了，身后飘出长丝般的汗酸味。罐笼加速，等速，减速，爬行。我们的耳膜也随之发出不同程度的震动嗡鸣，途中还能听到“嗖嗖”的如宝剑出鞘的声音，凭我绞车司机的经验，这应该是钢丝绳与轨道的摩擦声。到达井下，越往里走，越能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地下深处的那种浓重的潮湿 ，有的地方还夹杂着挥之不去的煤尘粉尘，以及张牙舞爪，不怀善意的热气，微小的水雾裹着细沉，挟着热气，漂浮降落，落到鼻尖，使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气息无法自如，如同推拽着厚重的粘稠液体，落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痒痒的，像有小虫在蠕动。
我们乘坐钢铁铸成的猴车前进，矿灯的光芒在巷道里跳跃起来，那圆形的光在巷壁上滑行。我真想撕开壁面上那个圆形的光面，我真想扯下那一层覆盖着的黑纱，好让我更清楚地看清它的纹理，摸到它搏动的脉络，可是黑，挥不去的黑暗。下了猴车，大家聚在一起热烈的讨论，为啥叫猴车？有的说猴车构造像猴子，有的说没有为啥，它就是猴车。这时一位矿嫂指着缓缓滑行过去的，坐在猴车上的工友说，看他多像只胖猴子，大家齐刷刷看过去，那青年羞红了脸，抓头挠腮，缩着身子佝偻着背，活像一只猴子！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继续前进，我们来到采煤工作面，顿时像进了蒸笼，又像被装进麻袋，闷热，黑暗，恐惧捆绑着身心。为了保证我们安全通行，工友们已停止工作，真的无法想象，如果工作起来，煤尘、噪音，加上机器散发的热量，那将是怎样艰难的工作环境。我们在液压支架撑起的狭窄通道里走，我一米六二的个子，头戴安全帽居然也能“砰”的碰到顶，九十七斤的身材，也完全没了优势，像局促在小沟里的鱼不能畅快调动自己的身体。我想起了我的丈夫——那个一米七八，一百六十斤的大个头。他刚入矿时，曾在采煤队干过两年，真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在这样的空间里挥动铁锹，将溢出的煤一锹一锹敛上皮带的？难怪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发现他手上生满了糙厚的茧子，臂膀也变得粗壮坚硬。还有我的父亲，我的大伯，我的姨父，他们一直在采煤掘进一线干到退休，从十八九岁入矿，干了三四十年，每天重复的黑暗，每天重复的劳累。我曾看到他们狠狠地抽烟，大口大口地喝酒，烟雾酒气中，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我也曾看到父亲掏钱为我买风车时开心地笑。他们平凡，却又威武高大！
我的矿灯眼睛照着脚下，我的胶靴踩在支架宽大的底座上，踩在石子上，踩进匍匐着、流动着的水汪里。我看到他们，我的亲人为我们让道，他们靠着巷壁立在两支架之间，脸是黑色的，衣服是黑色的，从上到下黑透了，俨然煤壁里走出来的煤。我看到他们悬挂着的渍满煤黑色的包，里面放着煞白的馒头，珍贵的水和咸菜。我看到他们立着的铁锹，锹头磨薄了，磨亮了，露出最初始的灰褐色。他们咧着嘴笑，露出唯一的白色，他们提醒我们，当心，别碰头！我们在心里回应他们，你们也要注意安全！煤机像只停止咆哮的巨兽伏在那里，煤壁闪闪发亮，好厚的煤层。皮带长长地伸向远方，静止的皮带上没有煤，边上有拉下的零星的煤块，金色的煤块，金黄金黄的，周边放射出丰满油腻，长短不一的光芒，我忍不住拿起它，它的身体竟然是温热的。我仿佛触到生命的温度，我兴奋地拿了一块，又拿了一块，三块煤，像金色的小鸟欢唱着飞进我的口袋。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就要结束这次下井体验了。乘罐上井，罐笼缓缓接近井口，一束极亮的白光射进来，全身的黑暗渐渐褪去，整个世界都亮堂了。我看到候车厅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过来牵我的手，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连络强劲发达的肌肉，传导来一种笃定的力量，这力量牵引着我走在大理石路面上，“哐哐哐，哐哐哐”两个人步调越来越一致，两种强弱不一的声音越来越和谐，像打着拍子，很有节奏感。“与我相濡以沫的人啊，你是煤层里走出来的金刚，你属于地下深处，让我靠近你，再近一点，去那里感受你的温度，你的气息，你的心跳。”他止步，回头望我，静静地笑 ，“你在作诗吗？”“确切地说是它在作诗 。”我掏出那三块跳动的煤，“哐哐哐，哐哐哐”他回过头，继续走。“你知道吗？在煤矿工作这几年，我悟出一个道理：矿有矿的威严，矿工有矿工的尊严。上好每个安全班，发挥最大的价值，才能守住威严，护住尊严 ！”
“哐哐哐，哐哐哐”他义无反顾地前进，紧紧牵着我的手……
作者：大屯公司魏冰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