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
作者山东淄博石油分公司王颖二伯坐在炕沿上，划一根火柴点着烟，吞吞吐吐间，烟雾便一蓬一蓬的弥漫整个小屋。
烟雾阻住了天光，小屋里更昏暗了。抽烟是他的日常，不拘什么烟，点着就抽，至于呛不呛，香不香的都无所谓。一毛多一盒的小鱼烟，是二伯抽得最多的，经济实惠，比金鹿烟便宜许多。二伯常唤过在院子里玩耍的我，掏出一张角票和几个钢镚:去，给我买包小鱼烟！想到可以用烟壳叠成纸牌，我便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二伯抽烟很凶，一天至少一包，后果就是成天咳痰。人不讲究，有痰张口就吐，再用鞋底一蹭。他自己习惯如此，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在我家这样做，母亲便很烦，我也觉得恶心，只要听见他喉咙呼噜一声，我便赶紧跑出去，而母亲则只有生生忍受不适的感觉了。最难受的是还要清理地面，虽然家里也是泥土地面，但母亲向来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是二伯来一回，地面某处便要凹下去一块，那是母亲为清理痰迹铲掉的土。还好二伯坐下来就不随意挪动了，否则他来一回，我家地面便坑洼一回了。
为此，母亲没少对父亲报怨，我也不欢迎二伯。可是父亲能说什么呢，只是笑笑罢了。
大年初一过完后便开始走亲戚。有一天我不想出门，执意自己在家，父母都去了姨妈家。临近中午，我给自己煮了碗面条，刚盛到碗里准备吃，二伯来了。我心里暗暗叫苦，脸上便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二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我懒洋洋地答着，只盼他觉得无趣赶紧走。可他自顾抽着烟，任烟雾升腾满屋。我赶紧往嘴里扒面条，唯恐他一张嘴喷口痰来，那我非吐了不可。
他终于没有吐痰。大概也是看出我的冷淡，抽完两支烟后，起身走了。我长吁一口气，不顾屋里烟味呛人，开心地跳起来。
我离家读书后，几个月才能见到二伯一回。他还是烟不离手，大剌剌地叫着我的乳中。见面必提想当年。想当年二伯为了让小弟也就是我父亲上学，主动放弃了读书，从小跟着大人下大力气，吃过的苦不计其数，因为能干而当选生产队长，后来又因为脾气暴躁而落选，但这段历史是二伯人生中的光辉岁月，每次见到我都要提及，强调他的无私付出与能力非凡。
我想，我对二伯是没有多少感情的。他爱抽烟，脾气也不好，常唠叨，喝点酒会骂人，有时还会哭，又那么不修边幅，哎呀，他身上竟有那么多的缺点，在年少的我眼里，简直一无是处。
我工作后，二伯终于改口唤我大名，烟抽得也少了，只是还要问我许多不疼不痒的话，一月能赚多少钱是一定会问的，之后便一脸羡慕地说吃公家饭就是好，不用吃苦，还挣得多，想当年我要不是为了让你爹上学，我也……。言外之意，他也能“吃上公家饭”。彼时的我正值青春，心高气傲又自以为是，还没学会理解与包容，不消说对二伯的言行颇为不屑。
在我的人生里，二伯终是一段插曲，是何时余音渐袅的，我竟不曾觉察。卧床八年的二妈去世时，他还和别的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端坐在床沿，一脸淡然，甚至还要安慰我:别哭了孩子，你二妈是去享福了呢！
二妈卧床的这些年，她的一切都由二伯亲力亲为，翻身，擦洗，喂饭，换衣。二伯与二妈从年轻时就吵吵闹闹甚至动手，老了却这般相依为命。二妈虽然患病，精神却一直很好，面色红润，手心温暖，除了不能下床，其余的与常人无异，这都是二伯悉心照料的结果。
二妈一走，二伯的精神明显不如从前，时而恍惚，时而糊涂。过年时我去看他，走到他近前，大声喊他，他用呆滞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的样子，没牙的嘴巴嚅嚅地动着，说了很多让我心酸的话。然后问我是不是放寒假了，我一愣，瞬即泪眼蒙眬。二伯的神智已不清了。
第二年冬天，大哥抱二伯下床，喂他吃饭。动作是机械式的，一勺一勺地喂着，突然汤汁顺着二伯的嘴角淌下来，再看人，已没了呼吸。
葬礼那天，二伯的身子裹在一床红色的被单里，被人抬出来，身子小小的，甚至不及他壮年时的一半。我忽然觉得血脉被从身体里抽离，不由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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