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走近当年知青屋
盛夏，走近当年知青屋文/张怡华
早春，如诗如梦的季节。坐在知青屋阶沿上，山林依旧，景象依旧，只是四十五年前栽在禾坪里的扎根树高了许多，大了许多，也绿了许多，这高高绿绿，给人好些陌生和思念。
青砖瓦房的知青屋，四周已用竹片隔成围墙，小院门半开着，院里禾场上似有似无地沾满了绿色苔痕。走近老房子，那赚取了知青们好些手温的铁色门环依旧挂在门上，甚至，透过层层褪色了的门联纸，还能依稀看到知青们当年留下的豪言壮语……一只小狗无声地走过来，惊愕地打量着我，呵，这不是当年的小黑……
依着门框，便有隐约的锣鼓点儿传来，若断若续，飘渺如仙，我醒悟了，这是当年排演的锣鼓，却依旧是这么激动人心，再细听：悠扬的长笛声里，夹杂着咿呀的二胡声，好熟悉，这是铁权宝拉的，他聪明，有悟性，凡是乐器，不用教，一摸就会。林场知青里只有她知道闵惠芬，因此，也只有他懂得《江河水》。禾场里传来阵阵欢笑声，那是幽默大师，出口成章的立平正操着浓郁的安化话在摆龙门阵……青蛙跳进水里，门前石阶上，一个女生正在洗菜，影子倒映在木盆里，山泉水溶化着她淡黄的上衣。呵，这是琴，她总是爱穿淡黄的衣服，她头发天生弯曲，也不是那般的细瘦，青春丰满，手臂浑圆得似刚出水的莲藕，而且，她不爱沉默，工作时，总爱哼唱着不知什么时候从田里学来的那段优美的情歌……眼前是夜色，月光如水漫开。山林里倘佯着青春的身影，山泉边流淌着青春的欢笑。大部分知青揺着蒲扇坐在禾坪中央纳凉，谈论今年谁走了，明年推荐该轮着谁，谈得好抑郁好沉重。安说：“将来你们都走，统统都走，将这知青屋留下来，留给我和琴。”笑声中，琴用她那小巧的拳头极有分寸地捶了安一下。
日子并不好过，山那边大婶送来一碗酸萝卜或者酸豆角，知青们就这么狼吞虎咽地对付着又粗又硬的糙米饭，然后拍拍肚子背着锄头走向寂静的山林。一碗酸萝卜算什么，可知青却在心里记着：“有一天，我要报答。”那时的早霞和晚霞如同知青们的年龄，日子虽苦虽累却不觉得。砖墙土瓦的知青食堂里，窗台上有个大口罐头瓶，不时有男知青带回来一束花插在瓶里，随着季节的变更，或是紫云英，或是映山红，甚至荞麦花，大家都没说这是送给谁的，但似乎又都知道是谁送给谁的，花味如同生活，苦中有香。于是，整个山林里的气氛就似一首朦胧的抒情曲，又象一幅淡雅的山水画卷……琴爱花，鼻子贴在花上，一副陶醉的样子：“呵，可爱的小精灵……”显得又惊奇又喜欢，那充满感激的神采使原本幽暗的食堂充满温馨和亮堂。不过大多时候琴不是欣赏花，而是摘下一支挂在胸前，像项链，挂在身上，似耳环，再自得其乐地来一段优美的新疆舞……
为了离开，哭过，笑过，埋怨过，又幻想过，在日月分明的春种秋收里，大家似乎总在做着一个朦朦胧胧的温柔之梦，大家都是那么自信，然而梦醒的时候，有的回城了, 有的是被推荐走的。立平被推荐上了省城医学院，走的时候，男同胞们都笑着祝贺他，英子第一次勇敢地把自己的手与立平的手紧紧相握。立平本当高兴，可却眼噙泪水：“我也没想到自已就这么被推出去了。”临走的那天上午，他又到山上将接水的竹简检查了一遍，他说竹简在山湾里很容易被野兽踢到，又为宿舍挑满了最后一缸水，喂饱了林场的那群鸡，还说要和扎根树比比高婑，然后凄凄楚楚地向我们挥着手、挥着手，渐渐将自己消融在初春的那一片淡绿之中……
去年秋天，我带着妻子、女儿、女婿、外孙来到这里，这也是我人生的晚秋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许是来寻觅那山路上的青春，也许是来寻找当年在此失落的梦幻和情思。可是知青点的一切景象都在暗示这知青小屋不再属于我们，门关着，没有了锁，一种怅然若失之情便似浓雾一般缭绕心头久久不散。其实我这次来是专程来看望立平的。记得他走的时候曾说过：“我一定还会来……” 四十多年后他又回到了天台山林场，这次回来既是寻旧也是来疗养，他毕业后分配到万吨海轮上当了一名医生，后来他调回常德市区，再后来他成为一位副教授主任医生，常年的奔波和劳碌，退休的那一年他病倒了。从事一辈子医生的他对病魔很是坦然，他邀同学回到了大山里，他舍不得山里的鸟语花香，舍不得溪边的蛙叫虫呜，更舍不得住了两年多的知青屋。在山上他告诉我，如今出气均匀些了，陪伴他的知青们也为他气色好转高兴。今年6月，他又回到了知青屋，他说要到山里度夏避暑，还要为山民们送医看病。刚住了半月，和伢几发来消息，立平已经告别了他曾经住过的知青小屋。那天是7月4日。
今天，我再次来到知青屋，当年那皎洁的月光依旧挂在山边，林中仿佛还能听得见当年那铿锵的锣鼓，可是幽默多才的立平呢？立平那浑厚低沉的山歌呢……高高的山顶阿罗耶，绿色的山林阿罗耶，快乐的知青阿罗耶，唱着那山歌阿罗耶……这是立平当年站在山坡边唱的。
蹲在竹简边，捧起山涧传来的清泉水，轻轻地含在嘴里，皓月今宵，又将带我走进沉重缠绵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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