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舅舅
文\温州石油 林晓彬舅舅是一个文人。他擅书法,尤擅楷书。他的书法,分明可见魏碑的功底,但在魏碑的凝重之外,又多了一份圆润和从容。文如其人,舅舅恰恰生着一张圆润的脸,一副圆润的身板。舅舅现在与我们相处,也是圆和通融的。但毕竟是文人,在舅舅的圆和通融里,又包藏着一股书生意气,时不时露出率真自然的天性。舅舅对书法与诗词,都颇为自信。楷书直言不逊他人,对格律诗的掌控亦有当仁不让的气魄。
读高二时,有段时间住在舅舅家里,恰逢他的作品随柳川书画学会去中国美院参展,来人上门取件时,不禁赞叹:这样的字,就算拿到杭州,也是首屈一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舅舅声名所及,也便是乐清。皇城根下,易成“大家”,生在乐清,则极有可能仅被“尊”为农民艺术家。这些都是常理,与造诣无关。施正先生故去前,曾嘱咐他的女婿东君,作悼文时一定要称他为“先生”,其他倒无所谓。我想,这一小小的计较,除了人生信条的作祟外,大约也有几分无奈。一时一地的乡贤,总是那么容易被忽略、被遗忘,甚至被许多商业社会里不相关的人不屑。
我以为的乡贤,便是在某一地域,往往是一座县城,在某一领域有所建树,并固守自己的人生态度,而不求闻名于世的人。因其建树,所以得“贤”;因其无名,所以是“乡”。也因仅限于“乡”,所以往往于名利无争,更易收获一份豁达与潇洒,一份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但于乡贤或文人而言,舅舅仍是寂寞的。
他身边的亲戚朋友,更多的是融于温州的商业社会。这也是时代的必然。但舅舅对于富贵自有其见解。舅舅以为,很多人是富而不贵,若能富而又贵,方称得上完人。这么多年,不敢浮沉于商海,也与年少时曾立志要在乡间出名争气有关。舅舅也是一直觉得,钱多了不一定百分百有益于子孙,他也一直将林则徐的名言“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作为自己教子的原则。
舅舅取宅名为“两间楼”,照我的理解,应是在文商之间、雅俗之间、出世入世中的徘徊与往复。态度一以贯之,人生却分两间。这或许也是活在当下的诸多乡贤的写照吧。
舅舅是一个得其人不得其时的人。本或可升至初中,却因家庭成分被拒之校门之外。所幸外公严于家教,母亲在内的几位妹妹也勤于劳作,使舅舅的求学之路并未就此终结。母亲至今记得,舅舅和他的同学赵章武先生秉烛夜读的情形,自始至终,只见灯影摇晃,不闻人声。而外公严教的故事,母亲更是常常拿来教育我们,而我们现在为人父母后,也常常会说过自己的孩子听。外公是绝不允许舅舅有不良嗜好的,但年少的舅舅毕竟有贪玩的时候。
有一次,他特地跑到山里的坟坦上,和几个朋友一起玩扑克。即使如此,还是被外公知道了。他直接把舅舅牵回来,敲碎瓦片,让他跪在上面悔过。当然,更多时候,舅舅是自律的,也很节省。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舅舅练字,就经常是毛笔蘸水,在砖头上写。因为砖头吸水性好,又可以重复利用。十五岁那年,舅舅的书法就在县里展出。不久之后,还获得归居乐清的幻术大师、曾有“徐马俞书”(1939 年俞龙孙和徐悲鸿在印度联合举办书画展,有“徐马俞书”之说。)之称的俞龙孙先生欣赏,收为弟子。
于书法之外,舅舅多年来潜心格律诗,亦有所成。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正是柳市经济腾飞之时,多少人争相投身商海。小叔在回忆他乐中毕业后弃文从商的往事时,就不无感慨地说,那就是一个挣钱的时代。而舅舅和他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却在那个时代悄无声息地成立了柳川诗社。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家古书网上看到舅舅一本《两间楼诗抄》影印手稿,不禁惊叹不已。去年,乐清荣获“诗词之乡”称号,更少不了柳川诗社这一批骨干的一份力。
舅舅身上,全然不见商业社会的那股铜臭味。八十年代末,章光101 防脱水风靡全球,那时,只要搞到101 药水,一转手就可以赚上一笔。亲戚们也眼红了,因为外公与赵章光先生有叔侄之亲,且朝夕替他处理工作,舅舅本人又一直在赵章光身边,于是大家就把希望寄托在舅舅身上。原本期待的是近水楼台,可是舅舅却压根不想自家亲戚插手药水生意。眼看别人一个个赚到钱,大家背地里也没少埋怨舅舅。那个时候,温州民间借贷十分活跃,很多人都在做以钱生钱的营生,而舅舅,却把自己的工资存进银行,置身事外似的过着不温不火的日子。确实,我们也曾对舅舅缺乏经济头脑感到遗憾。
现在想来,或许钱对舅舅来说,真的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大姐对我们说过一件事,那天她恰好在舅舅家里,只见三楼的客厅,舅舅和他的一帮诗友,盘腿而坐,每人面前各摆一碗老酒,边饮边唱,不亦乐乎,如入忘我之境。正如舅舅自己所说,“自顾平生无他嗜好,惟分心此道,亦天性也”,在书法诗词中享受乐趣,才是舅舅的人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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