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 席慕蓉
来源:人人网博客年少的时候,在家中,父母都是用蒙文交谈。只能听懂几个单字的我,
有时侯会故意去捣乱,字正腔圆地向他们宣示:“请说国语。”母亲常常就会说: “好可
惜!你五岁以前蒙古话说得多好!”
一九八九年八月里底,我在父亲的祝福之下,开始我的溯源之旅,从北京向蒙古高原前行。
和我一起出发的还有好友王行恭,远在德国的父亲又特别请托了他的忘年之交,居住在北京
的蒙古诗人尼玛先生来给我们带路。
尼玛到机场来接机,等到我们的行李都在王府饭店安顿好了之后,天色已近黄昏。他就带我
们直奔在市区另一端的中央民族学院,说是在那里刚好有个晚会,一方面是在北京工作的蒙
古同乡一年一次的联谊,一方面也是款待从各地前来参加蒙古史诗《江格尔》研讨会的学者。
会场里人很多,空气不太流通,灯光又不够亮,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见面,包括尼
玛。所以,尽管我努力要适应这个新环境,慢慢地还是觉得有点力不从心,就想法子找到一
处比较空旷也还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坐定了之后,往周围一看,原来早已经有三位男士坐在那里了。大概和我差不多,都是有点
觉得疲累的远客,只是衣着不同。我穿的是普通的城里人穿的衣裙,他们却是穿着蒙古袍
子,紧着腰带,头戴毡帽,脚下是长统的靴子,衣冠齐整,正襟危坐。那被草原上的太阳晒
得很黑、被高原上的风霜侵蚀得皱纹满布的面容,有一种很奇怪的肃穆和漠然。看见我这个
闯入者对他们微笑点头致意,他们三人也只是稍稍欠身还礼,依旧沉默着不发一言。
我可是忍不住了,第一次见到从草原过来的蒙古同胞,让我很想和他们攀谈。于是,侧过身
去用我有限的蒙古话向他们问候: “您好吗?” 原来漠然的双眸忽然都重新调整焦距,向
我专注地望了过来,我心中一热,又急着说了两句蒙古话来自我介绍: “我也是蒙古人。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蒙古人。”
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什么在我的眼前忽然变得非常明亮,他们三个人同时向我展现的笑容
是那样天真的欢欣,充满了善意,一切暗藏着的藩篱都在那瞬间全部撤除得干干净净,只因
为,只因为我说的是我们共同的母语。
当然,在这之后的交谈,我那几句蒙古话是绝对不够用的。不过,我尽可以找一位住在北京
的蒙古同乡来帮我们翻译,他们也不会在意了。好象那最初的几句话已经成为了我的护照,
让我从此可以自由进出他们的国境——那一处曾经因为遭受过无数的挫折与伤害,因而不得
不严密设防的大地。
果然,他们来自遥远的天山,是土尔扈特人,而且是用一生的时间来记诵和演唱《江格尔》
史诗的艺术家,民间诗人,蒙古人尊称他们为“江格尔齐”。
心中珍藏着卫拉特先民的文化瑰宝,一代又一代传诵下来的英雄史诗,几乎要失去了生存的
空间,直到最近这几年才得到学术界的重视。因此,在他们风霜的面容之上,才会流露出那
种内在的肃穆以及外在的漠然了罢?
这种神情,普遍出现在内蒙古自治区许多牧民的脸上。可是,只要我用蒙古话一开口问候,
那藩篱就会自动撤除,然后光灿温暖的笑容就会出现了。
有一次,我用玩笑的语气向一位教蒙文的教授说:这些牧民,怎么就凭我这几句话就轻易地
相信了我?想不到他却正色回答:
“你现在虽然说不出几个句子,可是每个字发音都很标准,我们的耳朵一听就知道。你要晓
得,在母亲怀中学会的语言,有些细微的差异与别人是学不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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