硐室里的等待

陈小将

硐室里的等待（图1幅）

◎程友华

事情虽已过去多年，但记忆却依然那样深刻。那是2013年初冬，作为初到原松藻煤电公司逢春煤矿的新人，我在许多职工眼中还是陌生面孔。入井时，矿灯在巷道壁上投下摇曳光影；出井后，鼻腔里还残留着煤炭与汗水混合的特殊气味。这种陌生感让我保持着观察者的敏锐，也让我对这座煤矿的运作模式充满好奇。

有天下午17时许，我值完班随着人流出井。途经人行井口下车场时，远远望见躲避硐室里蜷缩着五六个人影。走近后，才看清是几位满脸煤灰的矿工。他们裹着工装，在阴湿的硐室里搓手跺脚。

我满心疑惑，在这寒冬腊月，任务完成了为何不出井洗个热水澡、早早回家呢？“老师傅，怎么在这儿坐着？”我凑上前询问。一位姓刘的老师傅抬头看我，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怨气：“时间没到，出早了要遭罚款。”“没完成任务？还是质量有问题？”我接着问。“活干完了，只是下班时间没到，说我们下早班，就要考核。”“上个月，张老五冻得受不了提前上去了，结果扣了100元。”他顿了顿，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咱挣的是辛苦钱，经不起这么罚。”

我走出硐室，寒风扑面而来。那种冷，不仅来自山城的冬天，更来自内心深处对这种现象的震惊。出井后，我立即找到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小罗。这个年轻人听完我的描述，略显无奈地摊开手：“确有此事。制度规定必须到点才能出井，主要是担心提前完工会影响工作质量。”“如果任务确实完成了呢？”“那也得等到点。”他的回答显得程式化，仿佛在背诵一条再正常不过的规定。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正从矿山脊线滑落。我想起硐室里那些颤抖的身影，想起他们期盼回家的眼神。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浮现那个画面：一群完成工作的人，为了遵守僵化的制度，不得不在寒冷中空耗时光。这种“管理”，究竟在管理什么？是效率，还是人性的弱点？

在随后召开的会议上，我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自己完成工作后，还要被迫在岗位上空等1个小时，大家作何感想？”会场鸦雀无声，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我继续说道：“职工按质保量完成任务却要挨罚，责任不在他们，而在我们管理者身上。直白说，就是劳动定额不饱和。而这定额问题，职工们有权参与确定吗？”

有人小声嘀咕：“制度如此。”“制度是为人服务的，不是让人成为制度的奴隶。”我打断道，“大冷天让职工空等着生病，损害的是健康，影响的是出勤，最终受损的是企业。我们这样的管理可行吗？必须得改改！”

后来我还发现这种“磨洋工”现象，已衍生出各种消极应对：有人故意放慢节奏，有人出工不出力，形成了“快完成要受罚，慢腾腾反得利”的荒谬局面。管理的冰冷不仅冻伤了职工的身体，更冰冻了他们的积极性和创造力。

诚然，改革会遇到阻力。但我坚信一点：对人的尊重，应该是一切管理的出发点。于是，我们深入基层班组、走进生产现场，经过一番调研之后，对劳动定额作出了科学合理的调整。更重要的是，通过建立职工参与定额制定的机制，让劳动者的声音被听见。

当新方案宣布“完成任务即可下班”时，一位老师傅的话让我感触很深：“我们不怕活多，就怕不受尊重！”这句话简单而深刻，道出了多少劳动者的心声。新方案实施后第一个周五下午，我特意提前出井。路过下车场时，下意识望向那个硐室——里面空无一人。井口，几个刚出井的矿工有说有笑地走向澡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管理的本质，不是约束而是释放；不是控制而是激发。

这件事过去已有数年，但那个冬日下午硐室里的画面，至今仍常浮现在我眼前。它让我深刻认识到：真正优秀的管理，要能看见制度背后的人，听见沉默背后的声音。那些曾经在硐室里颤抖的矿工，他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尊重；不是施舍，而是公正。

在这个追求效率的时代，我们常常沉迷于数字和报表，却忘记了管理的本质是服务人、激发人。如今，每当我看到企业里形形色色的“打卡”制度，就会想起那个硐室。无论是煤矿还是写字楼，管理的核心始终是人。好的管理，应该让劳动者有尊严地工作，有温度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