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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小说月报
铆工组似乎是武歆的“精神原乡”,他写《师傅》是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襟怀敞露,妙明其心。作家的文字在自己的土地上最容易开花结果,作者笔力疏爽,用词亲切,不只是描摹工业时代,更是引领读者认识工业时代。
——蒋子龙
师傅的辉煌
——评武歆工业题材故事集《师傅》
蒋子龙
人们都熟知,古老的铁匠打铁离不开大锤和小锤。小锤是灵魂,是指挥,小锤敲到哪儿,大锤砸到哪儿。在繁重而精细的劳作中,小锤引领着大锤敲击出美妙的节奏,这是对锻造过程的一种享受,也是对大锤的鼓励和赞赏。
至今还有一个行当离不开大小锤,甚至把大小锤抡得出神入化,这便是“铆工”。在武歆的新著《师傅》中,有这样的描写:人称“大锤王”的杨伟东和外号“小锤李”的老师傅合作,用大小锤能敲击出《喜洋洋》乐曲。“小锤李”更绝,闲暇时一手执小锤,一手拿吃饭的铜勺儿,在大茶缸子上演奏京剧曲牌。喜欢京剧的老贾师傅,随即就有板有眼地跟着唱起来……
这确乎神奇。我当过七八年锻工,也抡过大锤,在我看来只能分出轻重缓急、敲打出叮叮当当两种声音的大小锤,是怎样演奏出乐曲的呢?
大小锤本是劳作的工具,人们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竟可以玩出诸多花样。可以想见这些铆工的生产技能是如何了得,同时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工作热情和快乐。这种热情和快乐是由技术性劳动带来的,可窥见这些铆工师傅的精神状态是何等的多姿多彩、活力四射。
多年来,自诩为“纯文学”写作的写作者和批评家,似乎对工业文学作品甚不以为然,也有人觉得工业生产既艰深难懂,又枯燥乏味,是创作的畏途。然而近年来,武歆的工业文学创作却呈“井喷”状态:前年年初出版了工业题材的长篇小说《三条石》,在世界现代工业发展的大背景下,讲述“天津工业摇篮”的故事;今年1月出版了近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赶路》,4月又拿出了长篇散文《师傅》,并放言“还要再写十部、二十部工业文学作品”。难怪一位了解他的文友感叹:“武歆写疯了!”
《师傅》的时代背景是中国追求工业化和工业社会的黄金时段。武歆高中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厂的铆焊车间学徒、当铆工,一干就是六年。这六年正是一个人的感悟、记忆和生命力的黄金时期,为他的文学创作打下了深厚的生活根基;后又经历数十年的沉积、思辨,终于爆发。武歆才思畅达,立意遥深,用天津这座老工业城市的原生态语言,为工人立传,写工业社会中的种种工业人生,以及正在被工业化异化的社会生活。武歆利用散文情真意切、形散神聚的优势,灵气纵逸地描摹了一个个穿着相同的工作服却情致迥然的铆焊工人。
短的数千字,长的不过一两万字,分明是小传,一部部写下来,与其一系列工业文学作品组合成一体,便是工人群像、工人家庭全景、工业社会大观……堪称皇皇巨制。
没有工业,就没有一个国家的经济和物质文明。工业文明是现代精神文化的物质载体,工业文学展示了生活的质地和诱惑,站在了当代社会生活的前沿。当代文学若是不敢直面现代工业社会、工业生活和技术工人,至少是不健全的,是不自信的表现。工业生活常常比任何虚构都更令人不可思议,给人以强烈的陌生感和震撼力。因此,武歆的工业文学作品更显得立意宏大、蕴含深邃。《师傅》贯通时间的识见和境界,显示了作者诚挚自信的工业情怀和驾驭这种题材的才具,以及作为当代作家不想愧对当代的勇气和力量。
在“文革”前及20世纪80年代早期,“师傅”是广为流行的也颇为稳妥的尊称。见到尊敬的人,无论男女,一律称“师傅”。对商店的售货员、剧团的演员,乃至进机关见干部,都可以称“师傅”,比称呼官衔更显亲切。
《师傅》中的师傅们,都有自己的标志,而标志代表着一个工人的尊严。工人的尊严体现在他们都是工作上的强者、技术上的能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技,在流行“没有外号不富”的年代,外号就是师傅们的特长:“剪板机白胖李”“油压机达伦”“风砂轮老朱”“钉冲王向辉”“电气焊王岳翰”,等等。在老工人中间,格外讲究“手艺道”。这是手艺人或好工匠的律条,是自己所从事的那一行的“圣训”。技术是有“道”的,耍手艺必须尊道、重道,总之,干出的活儿要对得起自己的手艺。
那是个不仅重技术,也敬工匠的年代。以《师傅》中的一个小细节为例,铆工们都有两套工作服,一套上班的时候穿,一套下班后当“逛服”,遛马路、逛商店、看电影时穿,甚至穿着国营大厂的工作服相亲,成功率都很高。那时的城市主流人群就是工人,分国营工厂和“集体性质”的街办、区办工厂,从人的表情就可分辨出这个人是在什么样的工厂上班。门卫老魏这样解释:“国营大厂的工人跟集体小厂的工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样,装是装不出来的。”
那个年代,当工人是很值得骄傲的,铆工师傅达伦说得更精彩:“咱们这行当名字不好听,可过起日子来,坐办公室的人比不过咱们。他们手笨,两只手就是两个鸡爪子,嘛也干不了!”
《师傅》的年代也是个有规则、守良知的年代。无论是工人还是社会,没有“飞扬的物欲和膨胀的内心”,皆能务本守真,物来顺应。规则不是贴在墙上、挂在嘴上,而是印在有良知的心上,变成每个人自觉的行为。那时一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八小时。工人们却都愿意加班,干了一天的活儿,总还觉得力气没有使完。《师傅》中这样描写:“张大力好像从来不认识‘累’这个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上班干活儿,他愿意加班,愿意天天待在车间里。他跟我动情地说过,晚上躺在床上,感觉身上的力气才用了一多半,剩下的力气使不出去,憋在肌肉里别提多难受了。也不能总是找人摔跤去呀?张师傅叹口气说,爱摔跤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不去摔跤了,都去‘卡拉OK’唱歌了……”
铆工们性格各异,家庭条件不同,但进了车间就是一个齐心合力的整体。铆工组有个自发的“互助会”,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每人拿出五块钱,补助一个人。铆工组十二个人,这六十块钱接近一个五级工的月工资,在当时可解决家庭的大问题。大家轮流受助,谁临时遇到困难,可以自动调换顺序。社会的核心是人的规则和良知,也正是规则和良知,凝聚人们的意志、智慧和道德,形成强大的整体力量。于是,铆焊车间一派生机,铆工组都是精兵强将。
人的德行好,气势就强。所以《师傅》让人感到真实而饱满。作者从车间写到铆工的家人和家庭,人皆社会动物,要有社会生活和社会环境下的种种精神状态。探幽知微,思绪深长,《师傅》充分发挥长篇散文的特长,各色人物姿态百出,饶有兴味。
干了一天重体力的创造性劳动,还觉得“力气没有使完”的铆工师傅们,业余生活也很丰富。有人下班后换上运动装,带着冰鞋,到冰封的河面上纵情驰骋,享受速度带来的快感,陶醉于自己创造的优美之中。有人喜欢摔跤,迷恋那种锤炼筋骨和释放力量的感觉,无论摔倒别人或是被别人摔倒,都有一种大痛快。竞技场上尊重强者,也只有在竞技场上才能找到强者的感觉。有人养信鸽,竟不断为鸽子的智慧所折服,并从中获得教益。信鸽创造了新成绩,不知信鸽本身是否有自豪感,但它的主人肯定会欣喜异常。还有的师傅手极巧,喜欢制作各种小玩意儿,有的则酷爱跳舞……总之,铆工组的师傅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彩。
文学作品不一定要完美,但要精彩。《师傅》就是这样一部书,境界明润,风格沉实质朴。唯其人物真实,感情真挚,才有震撼人的力量。这还要归功于这部书的语言。作者在语言上下了大功夫,很像是满嘴天津话的人在漫话家常,自然清新,时有妙语。其间带出了许多天津的历史掌故和民风民俗,有助于看透世间人情,让每个人物形象有了纵深感和立体感。
铆工组似乎是武歆的“精神原乡”,他写《师傅》是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襟怀敞露,妙明其心。作家的文字在自己的土地上最容易开花结果,作者笔力疏爽,用词亲切,不只是描摹工业时代,更是引领读者认识工业时代。
读罢《师傅》,浮想颇多,未及梳理便拉杂写来。借以表达对武歆工业文学创作的敬意,并祝贺留住师傅们辉煌的《师傅》一书问世。
蒋子龙,1941年生于沧州,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多次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奖。代表作有《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农民帝国》等,出版著作百余部。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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