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2-3-10 11:42:22

段福平:抹不去的记忆

来源:宝安日报    2022年03月06日


段福平

1979年腊月,父亲冒着严寒坚持在冬修水利工地上,母亲带着我们三兄弟,在家里做些年前打扫卫生的杂活。冬天的时差有些特殊,昼短夜长,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大伙习惯吃两餐饭,可能是那几年收成不好,为了节约口粮而采取措施吧!大人们还勉强撑得住,可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怎么能扛得了呢?一天到晚总是觉得肚子饿。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九,按旧历家里兄弟姊妹多的,按大小顺序轮流吃团圆饭了。大清早的村子里传来“噼噼啪 啪”的鞭炮声,偶尔飘来蒸、炒、煮、煎、卤、炸等各种年饭的香味,闻到口水泗溢,肚子里会“咕噜咕噜”地作响。

下午,村东头聚集一大堆人,原来是隔壁村炸爆米花的谭爹爹来了。他五十多岁,腿脚有些不方便,年轻时参加抗美援朝作战负了伤,落下了残疾,年龄大了,因为不能干体力活,每到年末就搞点副业。见他一身黑哒哒的油布衣服,头上顶着“炖钵帽子”(像土钵子,家乡人习惯形容叫“钵钵帽”),脸上除了两只眼珠在转动,乍一看以为是包公再世或者唱京剧的花旦武生呢。

他放下一套炸爆米花的行头,把火炉支起,装上风箱,摆开三四米长的筒子套,尾端打个结,用一块石头压着,打开椭圆小蛮腰的羊角锅炉,一双乌漆巴黑的手,伸进一只蛇皮袋里,翻腾几下,连续抓了几把米就往锅炉里倒,然后用钢套死死拧上盖子,再放在火炉上。左手转动铁罐头,右手拉风箱,边转动边抽空用铁钩戳一下煤炭,随着风箱呼啦火星四射,十分钟后,师傅把锅炉罐头摞开火炉,罩上筒子套,把罐头盖住,右手拿一根铁管插在羊角罐头上,右腿用力一跪,“砰”的一声,白花花的,像珍珠一样的爆米花冲进筒子套里,飚出的热气像原子弹爆炸一样,蘑菇云腾空而起,香气也弥漫整个村子。

我央求母亲给我炸爆米花吃,母亲说:“哪里有剩余的粮食搞这些,”我拗不过母亲,就自己想办法,到附近的田头,稻草堆里找些瘪谷穗子,找来火柴点燃烧起来,有些瘪谷穗子就会炸开,露出半开半鼓的爆米花,一粒一粒捡着吃,母亲看着我那开心的样子,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没等天黑就窝在床上了,母亲说:“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父亲很快就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可高兴了,猜想一定会有很多好吃的带给我们,为了等父亲回来,一点睡意都没有,可是一盏煤油灯都燃完了,不见父亲回来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朦朦胧胧地翻着身,隐隐约约的耳边有动响,像风干的树叶踩在脚下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看见床头有块红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折好的红纸包,原来是喜饼又称“发饼”,上面盖有大大的红印章,舍不得吃,还是忍不住拈一小撮塞进嘴里,让口水慢慢地浸湿,嚼起来感觉松软香甜,原来是父亲半夜从工地回来了。

头一天,父亲领取那少得可怜的福利金,盘算着,拿着这点恨不得掰开做几半用的辛苦钱,到附近的集市,凭计划票买了三斤猪肉,一条一斤半重的鲤鱼,一个去皮猪头骨,几块猪血,一大蛇皮袋白萝卜,大白菜,少许姜蒜挑几十公里路带回来的。大清早,父亲就开始烧火准备团圆饭,他同母亲两个人合作,一个烧火,一个就主厨,只见父亲把锅刷洗干净,放大半锅水,把洗净的猪骨头放锅里,大火烧开,小火煮半小时,把猪骨头捞出来,再把切成厚片的白萝卜倒在锅里焖熟。这时候轮到母亲上场了,她把头骨肉取下切成粗丝备用,先煎鱼,炒猪血,然后用辣椒炒猪头肉丝,一碗大白菜,母亲最后炒了一碗压 轴菜什锦炒肉,面子上是几块肉,下面全是榨菜、辣萝卜垫底,这就是我们家乡流传的大菜“金包银”。

开始吃团圆饭之前,父亲首先要举行一个仪式,把桌子摆在大门口,点上香蜡,把一棵大蒜苗头头塞进鱼嘴巴里,留出须须,把炒好的菜都端上来,摆在四方桌子上,每一个方位摆三个碗,三个酒杯,每个碗盛一小口饭,杯子里倒入少许茶水。这时父亲打一盆热水,洗净手脸,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面对南方跪着,拜三下,磕三个响头,嘴里不停地念叨有词:“所有过世的亲人前辈,列祖列宗,所有各路神仙,菩萨都过来吃饭、喝茶,希望你们吃饱喝足了就回家,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一阵祈福祷告后,父亲把所有的饭都倒在锅里,茶水洒在桌子下面,重新给我们盛饭,招呼我们全部坐上席。这时候父亲很神秘地从里屋取出一条长挂鞭炮,来到屋前几米的空地上,点燃香蜡,然后到堂屋神台前也点燃香蜡,最后出去点燃鞭炮,随着鞭炮声噼噼啪 啪地响起,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母亲赶紧招呼我们吃饭,这顿饭大家期待了很久,应该从上一年算起,有些迫不及待。

dongzi 发表于 2022-3-10 11:43:46

守在一旁的我,总是盯着那碗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菜,盘算着能够饱餐一顿。不一会儿,母亲端起那碗大菜盖子,原来是期待已久的“金包银”,母亲用筷子夹着分别给我们三兄弟一人一块肥肉,其余的三分之二母亲用筷子收拢盘边,照原样盖起来了。他们没有动过筷子,一条嘴里含着大蒜头须的干烧鱼也跟着端进去了,只有蒜苗煎猪血、一大碗肉汤炖白萝卜没有被端进去。母亲边吃饭边说:“肉不多,恐怕家里有客人来拜年,如果没有肉显得有些寒酸,所以就节约一点,端出来给客人吃,鱼是拜神的,要端到正月十五过完元宵节那天才能吃的。”母亲又接着说:“现在家里不宽裕,等明年丰收了,买个大猪头、肥肉、大草鱼,让你们吃个够。”我偷偷地看着母亲脸色,她背过身子,不停地去擦拭眼泪,我知道母亲当时心里很难过,那个春节,我们也没有去串门,母亲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所以我们是以最简单的方式度过的。

转眼到了1983年,农村政策有所转变,农民可以实行包产到户。我们那里可能要比其它地方晚一步,其它地方在1980年就开始实行包干。而我们村是1981年才开始大队改小队(那时候乡叫公社,村叫大队,),逐步实行联产责任到户的。包产到户,实行自主交公粮,计划票据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刚开始,农村都希望耕者有其田,大伙很是高兴了一阵,努力种地,把农闲时间自由分配,就有了副业,原来的公社、大队已更名为乡同村组。从1981年到1983年间,我们家每年除了交足国家公粮任务,还是剩余不了多少足够吃饱饭的粮食,只有父亲利用农闲时间出去搞副业赚些油盐钱,来贴补家庭开支。

记得那年我刚好九岁,也是印象中我出生以后第一次度过一个最丰盛的年。冬至过后,父亲早早就买了年货,记得有十斤猪肉,五条大草鱼,还买了一个带皮的大猪头,母亲说:“准备在大年三十那天,先猪熟拜神,再把它做成十碗八盘,让你们享用,”还用大米炸了两袋爆米花,熬了一桶麦芽糖,准备给我们切爆米花糖吃呢。

说起切爆米花糖就特别开心,随之口水就流出来了,整个村里,就一两个人会切“爆米花”,还要老早预约才行,不然到大年三十都切不了。母亲为了让我们吃上米花糖,上半年就做了准备,留了部分黄豆种子,买了花生米、芝麻,把吃桔子留下来的皮晒干储存起来等等。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八了,原来的邻居凤伯伯天黑之前就把切爆米花糖的工具放在我家了,说回家个把钟头就回来,这样我父亲才放心去准备切米花糖的材料。由于是老邻居,凤伯伯还是蛮守信的,大约八点半就到了,父亲把所需要的原材料都准备妥当了,母亲帮忙打下手。这时,凤伯伯解开工具,系好围裙,在灶台旁边搭两条长板凳,铺上一块半扇大门,把一个长宽约20公分见方的四方形杉木框框摆正,旁边放着两把很锋利的刀,一个圆滚滚木轱辘。

父亲负责烧火,待锅高温时,凤伯伯舀几勺麦芽糖倒入锅里,由于温度高,锅底立刻有糖焦味,凤伯伯敲两下锅弦,父亲明白马上把灶里的柴火退了出来,慢慢地麦芽糖开始融化了。凤伯伯看着糖的颜色问母亲是否有白糖,母亲也不懂,没反应过来,凤伯伯急坏了眼地说:“你的麦芽糖熬坏了,成色不好,粘合不够,刀切时会散掉,所以加入白砂糖,成功率高。”其实麦芽糖是父亲自己学着熬制的,可能差些火候,母亲拿来白砂糖,凤伯伯接过手往锅里倒了两三斤,再加上四到五斤的麦芽糖,一起在锅里绞合。

切米花糖最关键就是炒糖色,我们三兄弟一股劲地直盯着凤伯伯的手,只见他那双干瘦又黑的大手,左手紧紧握着长锅铲,随着锅里的温度,时而顺时针,逆时针地转圈圈,时而十自字交叉左右,上下来回搅动。本来是寒冬腊月,天气比较寒冷,可凤伯伯额头都在冒热汗,我们三兄弟死死地盯着他的手,生怕他抽空偷吃锅里的糖汁。突然一声“啪”响,凤伯伯大声吼着:“还不走开?等下糖汁会扑在脸上,你就毁容了。”听他这么说,真的吓着了,我们三兄弟连忙躲在母亲的后面,可见母亲一动不动,我们又伸出半个头去看看锅里,这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凤伯伯一边搅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你们看看,糖汁变色了,”大家都好奇地盯着锅底,只见糖汁呈金黄色,几秒钟一个变化,慢慢地,锅里的糖汁鼓着小眼睛,几秒钟后,糖汁又鼓成大牛眼睛,再过几秒,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像一块布,凤伯伯说这是被子眼,只见锅底越来越稠,这时凤伯伯的眼睛鼓得更大,三秒钟后,凤伯伯一声大喊:“好!”立刻把准备好的半袋爆米花倒进锅里,一只手拿锅铲,一只手拿勺了,两只手在锅里像打架似的,翻腾着、撹拌着,把糖汁浇在爆米花上,慢慢地,糖汁与爆米花交织在一起,每扯上一次,糖汁拉扯出金黄色的细丝,在煤油灯下,闪闪发光。

随着糖花的浇稠状态,凤伯伯抓一把用爆米花碾碎的粉末撒在木框框里,用一块长方形木条在框框里来回抹平均匀,以最快的速度,把爆米花稠糖汁用木瓢舀在木框框里,再在上面用木轱辘来回碾压至平整,再用木条在木框框里比画着,用刀随比画的印记切下去,等爆米花糖半冷却时,用木条压在爆米花糖上,迅速一刀刀切下去,只听见“嘎嘎嘎”的响声,不到五分钟就切完了。凤伯伯说:“如果太热切会散,如果太凉切时下不了刀,”所以要掐准温度下手,这样切出来的爆米花糖就会又脆又好看。采用同样的方法,后来在爆米花中撒了芝麻,又叫芝麻糖,撒上花生米,又叫花生糖,撒上炒香的黄豆,又叫黄豆糖,总之,每种糖都少不了陈皮,这样切出来的爆米花糖香甜可口,又甜又脆。

那天好晚才切完爆米花糖,没等切完我们就睡着了。只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父母亲同往常一样,打扫整个屋子的卫生,就开始准备团年饭。只见父亲准备一口大锅,放半锅水,里面放了一些佐料,例如:桂皮、八角、花椒、干整椒等等。父亲把大猪头洗净放锅里,再放一块腊肉,盖上锅盖,随着大火烧开水,一股腊肉的香味溢出来。大约半小时后,母亲把煮好的猪头肉与腊肉捞出来,装在一口搪瓷盆里,再在猪头上放一把菜刀、三棵带叶子的大蒜苗、一小棵白菜,寓意“清清白白”。父亲把煮熟的猪头端出来放在屋檐下的大方桌子上,点燃两根蜡烛,三炷香,还是老规矩,父亲换上新衣服,手脸洗净,虔诚地朝天跪着,双手合十,嘴里喃喃祈福拜菩萨。礼毕,母亲开口说:“孩子们,今天让你们吃过够。”我们像饿牢里跑出来的一样,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肉,真想一口吞下去,没有肉吃时幻想饱餐一顿,有肉吃时无从下手。我们三兄弟你争我抢地,谁也不服输,拼命地用两只手,抠、抓、撕、拉、扯地啃咬猪头的各个部位,不一会儿,把整个猪头弄得七穿八孔,一片狼藉。母亲过来收拾残局,把剩余的猪头拿到厨房,准备把猪头各个部位派上用场,母亲把两个耳朵取下来说炒一碗耳尖,把猪鼻子部分炒一碗火辣辣的吻,当母亲找猪舌头时说:“今天给你们炒一份猪舌尖,这个部位的肉全是廋肉,最好吃,”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以为煮肉时掉在锅里没弄上来,跑到厨房再用锅铲在锅底反复捞几下,就是不见猪舌头。奇怪,母亲又在搪瓷盆里翻起来看了又看,也没见着,母亲没有再去找了,而是继续准备团年饭的菜。

几个小时的准备,团年饭做好了,母亲把外婆接过来一起吃年饭,母亲在桌子旁拼命地给我们三兄弟夹菜,由于猪头拜神后扫荡过一次,没有多少食欲,勉强吃一点。奇怪的是,二哥一点都不想吃,母亲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关心地走过去,拉着手问长问短,二哥就是不说话,找借口说出去找邻居家同伴玩花炮。二哥走后,大哥多嘴说出来,原来我们三兄弟抢猪头肉吃时,二哥抓到一条粗长的廋肉,吃得很香,大哥见了想用猪脸皮肉换,二哥不答应,后来母亲找猪舌头,大哥才想起来二哥吃的就是那条猪舌头呢。当时不敢说,怕二哥生气,所以在吃年饭时,二哥彻底不吃饭,大哥忍不住才说出来的。当时母亲听了并没有生气,还是开心地笑了笑,当着我们的面说:“明年我们把田种好,自己养一头大肥猪,让你们吃饱喝足。”

自那以后,每年过年做年饭时,摆上猪头拜神时,就会想起起找猪舌头的事。我们也从童年一直跨越到了中年,各自有了家庭,从小时候的吃不饱到现在超过小康生活,经常会想起1983年的那顿团年饭,也是最难忘的一顿年夜饭。想起当年父母亲的不容易,为了我们吃尽苦头,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我们吃饱饭,父母亲勤俭持家的家风,时刻铭记在心,特别是母亲常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母亲的一席话,终身受益。年夜饭,最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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