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亚夫:树会记得
《工人日报》(2022年03月27日 03版)这些年,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村庄里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少。曾熟识的人,要么大了,背井离乡,终年不见人影;要么老了,入土为安,偶尔在梦里打个照面。而那些小孩也都长大得不相识了。我活成父母的游子后,也成了村庄的陌生人。
一个小伙走过来。他一定也没认出我,眼神从我身上飘过,走向母亲。
母亲的眼神有些涣散。上了年纪,丢拉的东西越来越多,记忆也每况愈下。
小伙开口了:老太,俺家大洼的地,跟你家邻着,我找不着是哪块了?俺妈在外边回不来,非得让我回来给麦打药。
母亲的眼神立刻亮起来。但她并没认出他,不过从他问话里,她猜出来了。
是得打药了!你是三建大的吧?你家的地在白杨树南边第四块。母亲掰着手指从大拇指数到无名指。是担心数错?她又从小拇指数到食指……
白杨树?已放掉了呢!小伙说,家家麦子都差不多,也分不清谁家的了。
母亲哦一声,皱起眉头,嘴嘟囔着,几次欲言又止。在她的地理构建里,那棵白杨树就是坐标原点,树没了,母亲也没了定位。
清明前,母亲带我去添坟。小伙老远就打招呼,按辈分,喊我爷。
我一下感觉真像他爷一样老。我家和他爷家是邻居。他小时候,经常带着弟弟从我家门口经过。他挎一个大水杯,走一步打一下腿。他小弟赖,要么拉着他的衣角,要么拖着他的腿,打提溜。他喊爷,爷应声跑过来,一顺,把他弟扛上肩……
他在种树。
他说,上次,麦药都打到人家地里了,连给爷上坟都烧错纸了,种一棵树,好记住路。
我到地里添坟,母亲在地头转悠,念念有词。侧耳听,她在数步子。
这块地,原来是十五步,现在变成二十步?她惶惶不安,担心种到人家地里。我心底一酸,她忘了,无论是步幅、步速,她都已不复三十年前。
我走过去,让母亲看,我来丈量。一步,两步……十五步。她满脸诧异,让我再走一遍,她跟着走,还是二十步。再来,还是二十步。还不行,再来……母亲跟在我后面,一脸肃穆、认真、迷惑,就像三十年前,我跟着她,一遍遍校对步子。
母亲停下,摇头叹气,认输了,幽幽地对我说,你在地头种两棵树吧,你不在时,树会帮我记得。 这块地,原来是十五步,现在变成二十步?她惶惶不安,担心种到人家地里。我心底一酸,她忘了,无论是步幅、步速,她都已不复三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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