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河:回家的路
如果把作家赵大河的《回家的路》当作一篇小散文来读,以为是路上见闻录,就错了。这实际上是一个虚构的有关迷路的故事。作者用夸张手法还原了每个人都可能有过的经历——曾经熟悉的地方,被现代化、工业化进程改头换面,从而“相见不相识”。文学作品的力量就在这儿,四两拨千斤,一字抵千言,此文算一例。 我在县城租一辆自行车。我要骑车回家。县城离家二十里,读高中时我每周回一趟家,都是跑步。现在不比那时候,很难跑这么远的路。从县城到我家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树冠相交,形成一个绿色的隧道。路上车不多,比较适合跑步。二十里路不在话下。两道岗,一条河,一个镇子,还有一个造纸厂,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闭着眼都能跑回去。
骑上自行车,向南,出城,就应该是林荫大道。但县城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县城,街道和建筑都很陌生,记忆中的痕迹一点儿也找不到。许多运土的大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动山摇,尘土飞扬。路面被大卡车轧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大卡车一颠一颠,行走艰难,不时有土从车上掉下来。我想快速通过这段糟糕透顶的路。透过尘埃,我看到前边有一座大山,山上是青色,山脚靠近地面有两三丈是赭红色,非常醒目。我停下来。肯定是方向弄错了。县城往南一马平川,哪来的大山。我记得县城周围没山,只在西边十几里外有一座山,叫方山。因为山顶是方的,因而得名。上高中时,学校组织爬山,上去过一次。山顶的确是方的,上面还有一些石头寨墙的残垣,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来的。据说那曾经是土匪的山寨,但没人考证过。难道县城膨胀得这么快,已经到了山跟前?我不敢确定。
路边有一个卖烟的小摊儿,一个留山羊胡的男子守着摊儿。他看上去五十来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灰尘。在这地方摆摊儿,会有生意吗?他朝我扫一眼,拿起鸡毛掸子掸了掸烟盒上的尘土,故意不看我。公路上驶过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小汽车,还有一辆辆大型卡车,每个卡车都有二十个轮子,看上去像巨无霸。我不可能拦住正在行驶的车辆问路。没有行人。只有这个烟摊儿。他等着我问路,同时也等着一笔生意。懂事的话,你先买盒烟,然后再问路,否则,他要么不搭理你,要么给你指错路。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他如果卖报,我会买一份,可是烟,就算了,我不抽烟,口袋里装盒烟挺别扭的。不买烟,就别问路。不问就不问,我才不会自找没趣。我们都了解对方的心思,互相僵持着。
一个干部模样的男子夹着皮包走过来。哈哈,我赢了。我朝山羊胡看一眼,他明显有些失落。他啪啪拍打着烟摊,把烟都打疼了。
腋下夹皮包的男子似曾相识,我们见过吗?我在头脑里搜索一遍,确定不认识,也没见过。我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我说我迷糊了,到哪儿都转向,这是什么方向?我指着正前方,也就是对着山的方向。他说,这是南,正南。我有些疑惑,真的是正南吗?他说,你看看太阳,现在是八点钟,太阳在左边,这可不就是正南。太阳竟然出来了。我往左边看去,太阳无精打采地从一排楼房顶上冒出来,像刚挂上去的灯笼,指示着方向。那是东。毫无疑问,正前方是南,只能是南。
既然方向没错,就要绕过这座山。山脚下肯定有路。尘埃弥漫,看上去有些可怕,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儿不可能没路。
腋下夹皮包的男子很友好,他指着山脚说有两条路,一条通往高速,一条正在修。我骑自行车不能上高速,只能走另一条。正在修路不怕,自行车总能过去吧。他说,过不去,自行车过不去。他建议我走第三条路,一条小路,捷径。看来他对路很熟,可以说了如指掌。他很热心,领着我,绕过烟摊。那个卖烟的男子恶狠狠地看他一眼,仿佛他抢过他店铺似的。穿过一道大门。说是门,其实已经没有门了,只是个大门洞。这条路够隐蔽的,他要不领着,我还真找不到。
我说,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
你上班会迟到的。
没关系。
我知道有些单位上班时间很松,半日制,还没什么事干,也就是喝喝茶看看报。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他们如果忙起来,不知道会浪费国家多少钱财。
他笑笑,不置可否。
在哪个单位上班?
人事改革委员会。
新机构?
刚成立。
做什么的?
精简机构,淘汰冗员。
一听就是个有权的部门,看来要有大动作了,这次不知会有多少人下岗。我有一帮同学在县城工作,大多当公务员,他们的命运也许就攥在他手里。我们已经聊得像朋友了,要不要提提我那些同学,说不定他还认识一两个。劳动局的、教委的、粮局的、人大的、政协的,等等,据说都干得不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哪个同学的名字进入下岗人员名单,他也许会手下留情吧。真是荒唐!萍水相逢,就说这些,岂不是异想天开。我最终没提。
我们又聊别的。聊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聊天的感觉和氛围,很随意,很亲近。我想,也许我们以前是朋友,只是这会儿都没记起对方而已。
他问我,回家?
我说,是的,回家看看。
家里还有什么人?
都出去了,没人,房子也倒了,只有楼门还戳在那儿,不过也快倒了。
噢——
我们家院里有个很大的椿树,树冠亭亭如盖,夏天整个院子都是阴凉。院门口有一棵弯腰枣树,枣结得可稠了,把树压得快挨住房坡。我小时候常上房坡打枣,瓦被我踩烂了好多。房坡上长很多瓦棕,也长很多草,里面好多小虫子,鸡经常在上面刨虫子吃。有一次我还在房坡上捡到一个鸡蛋。屋后有一棵梧桐树,我考上高中时,父亲对我说:不到北大非好汉。我将这句话刻在这棵梧桐树上,每周回去我都要看看摸摸,作为对自己的鞭策。
看来你考上了北大。
我唔了一声。
要不你不会说这件事。
也许吧。我还记得堂屋的南墙上有父亲用毛笔写的一首打油诗:此梦不强,写到南墙,太阳一照,化为吉祥。肯定是父亲做了很可怕的噩梦,第二天才这样写到墙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父亲从没谈过。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一般人童年时崇拜父亲,父亲是一座大山;青春期开始叛逆,父亲不过尔尔;再往后,成年了,自己开始养育孩子,会理解父亲。我呢,童年、青年和成年,一直崇拜我父亲,现在也是……
别哭,我理解你的感情。——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又打开腋下的小黑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巾塞到我手里。
对不起,我……
好了,没事儿,我理解。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父亲吧。我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一中教学,教物理。赶上打右派,学校里分有名额,可是谁是右派?脸上又没写字,老师们犯了愁。开会,快开一个通宵了,还没定下来。我父亲尿憋得慌,起来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成了右派。大饥饿年代,我父亲跑到东北,隐名埋姓,做了个盲流,后来遇上我母亲,生下了我和我妹妹。再后来,父母离婚,父亲带着我和我妹妹,流浪到漠河,中国最北的地方,那里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夏天早晨两点多天就亮了。我父亲有好几次差点死了,那种苦……
他也哭起来了。他打开小黑包,抽出一张纸巾擦眼泪,又塞给我一张。
我不用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这是怎么了?好了,都不哭了,让人笑话。
他朝我咧嘴一笑,我也朝他咧嘴一笑。然后我们哈哈大笑。笑声惊起一树麻雀。 我们沿着城墙内侧,走了很长一段路。城墙足有两三丈高,是青灰色的大砖砌起来的。路过一些住户,房子都很古旧,低矮。可能是为了与城墙相匹配有意保存下来的旧房。其中有一户在院里养貂,一个很大的铁丝笼子,里面有两只貂,蹿来蹿去,疾如闪电。开始我还以为养的是黄鼠狼。我小的时候,院子里偶尔会有黄鼠狼出没。它们是来给鸡拜年的。夜里,我们家的鸡都飞到树上,在树上过夜,黄鼠狼若爬树,它们就像鸟一样飞到另一棵树上。家里还养三只鹅,鹅不会上树,结果一天夜里三只鹅全被黄鼠狼咬死了。我对黄鼠狼素无好感,连带着对形体相似的貂也没好感。尽管如此,我认为将这种敏捷异常的动物关到笼子里还是太残忍。应该还给它们自由。
两个老太太在墙角拉家常。我们走过时,她们抬头看着我们,等着为我们提供帮助。我的同行者停下来,给我指路:从这儿上去,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就能交住你回家的路。
那条林荫路吗?我说,那条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树冠在空中相交,形成一个绿色的隧道。
他说,你知道,咱县经济发展快,路都重修了,拓宽了,杨树早没了。
上高中时,那条路我每周都走,有一次还遇到我暗恋的女孩,她一袭黑裙,骑着自行车,美若天仙。那是个黄昏,天正在变暗。她皮肤白皙,透明,从里边往外放光。这种光很微弱,只有我能看到。她飞驰而过,一道白光,将黄昏照亮。我目瞪口呆。在那儿站好长时间,想把她留在空气中的芬芳全部吸进肚里。
他用拳头捣我一下:就到这里吧,我要去上班了。
我很感激,与他拥抱告别,简直像是亲兄弟。他沿原路返回。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一座青砖灰瓦的房子后面。两只麻雀在草丛中觅食,不时地抬起头警觉地看看周围。这个人,和我,两个陌生人,我搞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能够互诉衷肠,真是很奇怪的事。
按这位老兄给我指的路,我要登上高高的城墙,从上面往前走,一直走下去。城墙很宽,能并排走下两辆马车。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并没有城墙,这城墙应该是后修的。但砖都是旧砖,看上去很有年代感。我知道解放前是有城墙的,解放县城时还打了一场恶仗,死了很多人。解放后城墙拆了,到我上学的时候已经无影无踪,连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到。只有一条大水沟留了下来,据说是当年的护城河。如今,到处都在开发旅游,修城墙大概是为了增加一处景观吧。我看看高高的阶梯,心想,自行车怎么办,要不要弄上去?
墙角两个老太太都穿着灰色的衣服,与城墙很协调。其中一个老太太戴着十字架,显然是信主的。她走过来对我说,自行车不让上去,放那儿吧。她指指墙边,那儿已经放了两排自行车。我将自行车推过去,停放好,上锁。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家。她说回家好,是该常回家看看。她跟着我,不向我兜售东西,也不传教,只是和我说话。另一个老太太淡定地看着我们。
我开始往上爬,她也跟着。我问这城墙是什么时候修的,她说没几年。我说这砖可不像是新的。她说砖都是老的,原来的墙砖,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有的用这砖盖鸡笼,有的压酸菜,有的当凳子坐,都收了。我重新核实一下回家的路,她说没错,是从这儿走。她说她有个姐妹是我们庄上的,叫二花,去年死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四个儿子,俩妞。
我还是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可怜啊,她说,她受一辈子苦,一天福也没享上。俩妞都隔得远,不常回来。儿子们各立各的灶,和她分开过。老伴在的时候,还有个依靠,老伴一死,她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又说,四个儿子,都有一片理,就是不给她钱。我劝她信主,我说主会帮你,她不信。她说我儿子都不帮我,主会帮我?我说主会帮你!她就是不信。去年得癌症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我想岔开话题,就问她今年高寿。她说七十八。
看着不像,我还以为您顶多六十岁呢。
她笑了,满脸皱纹像水池中的涟漪。
您老身体真好,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我奶奶活一百零三岁,你刚才看到的那是我娘,九十八了,耳不聋眼不花,脑子也不浑。
我深感震惊,长寿之家啊!几世同堂?
五世同堂。
有什么长寿秘诀吗?
啥秘诀,阎王爷把你忘了,你就多活几年。
我笑了,她这话可一点儿不像信主的人说的。
我去过你们村,村边有一棵大白果树,三个人合起来都围不住。都说那棵白果树成精了,大炼钢铁时都没人敢动它一根手指头。
您老哪年去的?
不记得,好多年了。
白果树是我们村的标志,十几里外都能看到。没人能说得清树龄。树上不少枝干已经枯了,但一直在那儿长着,仍是树的一部分。据说树干中间已经空了,那里住着妖怪。还有人说里面都是蛇。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村子像我们村子那样美。西边是巍峨的灵山。灵山乃伏牛山之首,俗语有“伏牛山,八百里,灵山头,华山尾,曲里拐弯到陕西。”山顶偶尔云遮雾罩,我们叫“灵山戴帽”。“灵山戴帽”,多半是要下雨的。东边是七里河,河在这里拐个弯,如同一条胳膊屈起来,把我们村子抱在怀中。在山与河之间,是我们村子和一片肥沃的土地。村南有一岗,岗上有一洞,叫子陵洞,岗就叫子陵洞岗。岗下有一温泉,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腾腾。村北偏西还有一山,叫富春山。相传东汉时刘秀的布衣朋友严子陵隐居在子陵洞,富春山上有他的钓台。
我说,我们村子以前很美。
现在呢?
东边建飞机场,西边建水泥厂,山被啃了一半,七里河的水也变臭了。
她叹息一声说,都一样,到处都一样。
村子里粉尘弥漫,每家屋顶上都落二指厚的水泥。飞机起飞的时候,震耳欲聋,婴儿被吓得哇哇直哭。
还能住人吗?
有什么办法,那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祖先都埋在那里。
你回去上坟?
上坟,当然。也要看看倒塌的房屋,看看院里的椿树和枣树。屋后的梧桐树已经不在了,上次回去时发现的。
说着话,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城墙不知什么时候变矮了。墙内有许多房屋,全是低矮的瓦房,房前屋后都种着蔬菜,有豆角、番茄、辣椒、黄瓜、南瓜,等等。豆角地里扎有一排排的竹竿架子,豆秧都爬到架子上,豆角结得很稠,伸手就能够到。
这些是老住户吧?
是啊,她说,前边就是我家,你要不要喝口水?
她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渴,再看太阳,已是中午,立即口干舌燥起来。
她家是一个小院,和别的小院大同小异,惟一的区别是她家门上没有贴“福”字,而别人家的门上都贴有“福”字。她说,去年老头子死了,上天国去了。
院里有个凉棚,棚下摆放着小方桌和几把小椅儿。她掂掂桌上的热水瓶,里边有水。她从一摞小瓷碗中取下一个,打开一个小铁盒子,从里边捏出一点茶叶放碗中,又从一个大玻璃瓶中往碗里倒了一些白糖,然后沏上水。喝茶,她说。
坐在凉棚下,喝着奶奶沏的茶,我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在心里开始称呼她奶奶了。十岁的时候我奶奶去世,奶奶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年纪。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奶奶的相貌。 这位奶奶要给我张罗吃的,我连忙谢绝,我说我不能在这儿吃饭,我还要赶路。
她说饭总是要吃的。
我在路上吃吧,我说。
我起身告辞,奶奶拉住我的手,再坐会儿吧,再坐会儿吧。她眼中满是期待和恳求。我又坐下。
三年了,奶奶说。
什么三年了?
孙子三年没来看我了。
他在哪里工作?
深圳。
为什么?
他是超生的,从小没跟爹妈,跟着我,养大了,翅膀硬了,飞走了,飞走喽——
她朝凉棚外撒一把小米,一群麻雀从天而降,无声、快速、高效地啄食着地上的小米。她看着麻雀,脸上浮现出笑容。麻雀啄食完地上的小米,扑楞楞飞起来,落在凉棚上,叽叽喳喳叫着,不肯离去。
你听——
听什么?
听它们说话,说得多热闹。
说什么?
说你呗,它们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客人,它们好奇。
你能听懂鸟语?
她笑笑,没有回答。
我真的该走了,我说,还有很远的路。
是啊,很远的路,太远了,不知道你能不能走回去。
送我出门,她指着横在南边的大山,说,山很大。
我知道。
从这儿望去,山势连绵,没有尽头,令人望而生畏。
奶奶攥着十字架,眼含热泪,喃喃念着什么,与我告别。我心里一阵阵难受,不敢再看她,怕再看她一眼,自己就没有勇气离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确信她看不到我,才站住,擦去脸上的泪水。一个男人满脸泪水地在路上走着,人们一定会觉得奇怪。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同时,还有另外一种东西进入我心里,那就是:恐慌。这个城市是陌生的,这条路是陌生的,城墙是陌生的,山是陌生的,还有,空气也是陌生的。总之,一切都陌生。我不通知这条路通往哪里,不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到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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