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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16 11: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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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城墙内侧,走了很长一段路。城墙足有两三丈高,是青灰色的大砖砌起来的。路过一些住户,房子都很古旧,低矮。可能是为了与城墙相匹配有意保存下来的旧房。其中有一户在院里养貂,一个很大的铁丝笼子,里面有两只貂,蹿来蹿去,疾如闪电。开始我还以为养的是黄鼠狼。我小的时候,院子里偶尔会有黄鼠狼出没。它们是来给鸡拜年的。夜里,我们家的鸡都飞到树上,在树上过夜,黄鼠狼若爬树,它们就像鸟一样飞到另一棵树上。家里还养三只鹅,鹅不会上树,结果一天夜里三只鹅全被黄鼠狼咬死了。我对黄鼠狼素无好感,连带着对形体相似的貂也没好感。尽管如此,我认为将这种敏捷异常的动物关到笼子里还是太残忍。应该还给它们自由。
两个老太太在墙角拉家常。我们走过时,她们抬头看着我们,等着为我们提供帮助。我的同行者停下来,给我指路:从这儿上去,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就能交住你回家的路。
那条林荫路吗?我说,那条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树冠在空中相交,形成一个绿色的隧道。
他说,你知道,咱县经济发展快,路都重修了,拓宽了,杨树早没了。
上高中时,那条路我每周都走,有一次还遇到我暗恋的女孩,她一袭黑裙,骑着自行车,美若天仙。那是个黄昏,天正在变暗。她皮肤白皙,透明,从里边往外放光。这种光很微弱,只有我能看到。她飞驰而过,一道白光,将黄昏照亮。我目瞪口呆。在那儿站好长时间,想把她留在空气中的芬芳全部吸进肚里。
他用拳头捣我一下:就到这里吧,我要去上班了。
我很感激,与他拥抱告别,简直像是亲兄弟。他沿原路返回。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一座青砖灰瓦的房子后面。两只麻雀在草丛中觅食,不时地抬起头警觉地看看周围。这个人,和我,两个陌生人,我搞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能够互诉衷肠,真是很奇怪的事。
按这位老兄给我指的路,我要登上高高的城墙,从上面往前走,一直走下去。城墙很宽,能并排走下两辆马车。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并没有城墙,这城墙应该是后修的。但砖都是旧砖,看上去很有年代感。我知道解放前是有城墙的,解放县城时还打了一场恶仗,死了很多人。解放后城墙拆了,到我上学的时候已经无影无踪,连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到。只有一条大水沟留了下来,据说是当年的护城河。如今,到处都在开发旅游,修城墙大概是为了增加一处景观吧。我看看高高的阶梯,心想,自行车怎么办,要不要弄上去?
墙角两个老太太都穿着灰色的衣服,与城墙很协调。其中一个老太太戴着十字架,显然是信主的。她走过来对我说,自行车不让上去,放那儿吧。她指指墙边,那儿已经放了两排自行车。我将自行车推过去,停放好,上锁。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家。她说回家好,是该常回家看看。她跟着我,不向我兜售东西,也不传教,只是和我说话。另一个老太太淡定地看着我们。
我开始往上爬,她也跟着。我问这城墙是什么时候修的,她说没几年。我说这砖可不像是新的。她说砖都是老的,原来的墙砖,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有的用这砖盖鸡笼,有的压酸菜,有的当凳子坐,都收了。我重新核实一下回家的路,她说没错,是从这儿走。她说她有个姐妹是我们庄上的,叫二花,去年死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四个儿子,俩妞。
我还是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可怜啊,她说,她受一辈子苦,一天福也没享上。俩妞都隔得远,不常回来。儿子们各立各的灶,和她分开过。老伴在的时候,还有个依靠,老伴一死,她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又说,四个儿子,都有一片理,就是不给她钱。我劝她信主,我说主会帮你,她不信。她说我儿子都不帮我,主会帮我?我说主会帮你!她就是不信。去年得癌症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我想岔开话题,就问她今年高寿。她说七十八。
看着不像,我还以为您顶多六十岁呢。
她笑了,满脸皱纹像水池中的涟漪。
您老身体真好,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我奶奶活一百零三岁,你刚才看到的那是我娘,九十八了,耳不聋眼不花,脑子也不浑。
我深感震惊,长寿之家啊!几世同堂?
五世同堂。
有什么长寿秘诀吗?
啥秘诀,阎王爷把你忘了,你就多活几年。
我笑了,她这话可一点儿不像信主的人说的。
我去过你们村,村边有一棵大白果树,三个人合起来都围不住。都说那棵白果树成精了,大炼钢铁时都没人敢动它一根手指头。
您老哪年去的?
不记得,好多年了。
白果树是我们村的标志,十几里外都能看到。没人能说得清树龄。树上不少枝干已经枯了,但一直在那儿长着,仍是树的一部分。据说树干中间已经空了,那里住着妖怪。还有人说里面都是蛇。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村子像我们村子那样美。西边是巍峨的灵山。灵山乃伏牛山之首,俗语有“伏牛山,八百里,灵山头,华山尾,曲里拐弯到陕西。”山顶偶尔云遮雾罩,我们叫“灵山戴帽”。“灵山戴帽”,多半是要下雨的。东边是七里河,河在这里拐个弯,如同一条胳膊屈起来,把我们村子抱在怀中。在山与河之间,是我们村子和一片肥沃的土地。村南有一岗,岗上有一洞,叫子陵洞,岗就叫子陵洞岗。岗下有一温泉,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腾腾。村北偏西还有一山,叫富春山。相传东汉时刘秀的布衣朋友严子陵隐居在子陵洞,富春山上有他的钓台。
我说,我们村子以前很美。
现在呢?
东边建飞机场,西边建水泥厂,山被啃了一半,七里河的水也变臭了。
她叹息一声说,都一样,到处都一样。
村子里粉尘弥漫,每家屋顶上都落二指厚的水泥。飞机起飞的时候,震耳欲聋,婴儿被吓得哇哇直哭。
还能住人吗?
有什么办法,那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祖先都埋在那里。
你回去上坟?
上坟,当然。也要看看倒塌的房屋,看看院里的椿树和枣树。屋后的梧桐树已经不在了,上次回去时发现的。
说着话,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城墙不知什么时候变矮了。墙内有许多房屋,全是低矮的瓦房,房前屋后都种着蔬菜,有豆角、番茄、辣椒、黄瓜、南瓜,等等。豆角地里扎有一排排的竹竿架子,豆秧都爬到架子上,豆角结得很稠,伸手就能够到。
这些是老住户吧?
是啊,她说,前边就是我家,你要不要喝口水?
她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渴,再看太阳,已是中午,立即口干舌燥起来。
她家是一个小院,和别的小院大同小异,惟一的区别是她家门上没有贴“福”字,而别人家的门上都贴有“福”字。她说,去年老头子死了,上天国去了。
院里有个凉棚,棚下摆放着小方桌和几把小椅儿。她掂掂桌上的热水瓶,里边有水。她从一摞小瓷碗中取下一个,打开一个小铁盒子,从里边捏出一点茶叶放碗中,又从一个大玻璃瓶中往碗里倒了一些白糖,然后沏上水。喝茶,她说。
坐在凉棚下,喝着奶奶沏的茶,我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在心里开始称呼她奶奶了。十岁的时候我奶奶去世,奶奶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年纪。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奶奶的相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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