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紧锣密鼓无闲心,无事生非瞎琢磨。
晚上静下浮躁的心,看会儿电视,紫荆会猛不丁问:人这一辈子,真像小品里说的,一睁眼,一闭眼,这辈子完事了。可我在完事之前,还能不能取得老爹的谅解呢?退一步讲,老爹在完事之前,还能不能认我这个女儿呢?不等李清答话,紫荆自言自语地嘟囔,宁让爹娘负我,我不能负爹娘,我紫荆有良心!
赶上李清上早班或者晚饭后上夜班,李清总是约伙紫荆到广场走走,到商场转转,以此化解胡思乱想的情绪。不用经意指使,两条腿鬼使神差一般,走着走着,就到了爹娘的楼前楼后。李清看出紫荆的心思,悄悄地像特工搞监视一样,潜伏到岳父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电视机的声音很大,灯也亮着,李清便蹑手蹑脚退回脚步,牵起紫荆的手回家转。
有一次,紫荆去矿医院开药,正碰上四妹跑前跑后为母亲住院办手续,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马扎上,紧挨着母亲,身体羸弱,眼光无神。想上前问候一声,又怕守着这么多人,老爹给个没脸,弄个不愉快,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紫荆越想越后悔,还不如硬着头皮上去看看呢,批就批一回,训就训一会,数落就数落一回,即使打两巴掌也行,只要老爹能消气。再者说了,总得有个台阶下吧,也省得自己该做的事没有做,晚上回家睡不着觉。
就是亲兄弟姊妹之间,也存有投脾气不投脾气的,也有拉呱顺意不顺意的,也有一见面就闹得不可开交,更有一见面就像在公家干事、一本正经的。紫荆和二姐年龄最接近,关系最要好。自打二姐夫走后,两家走得更近了、更勤了、更亲了。
紫荆李清结婚前后,二姐帮着张罗,做被褥,贴囍字,买衣服……俩人很感激。旅行结婚当天,还是二姐租了一辆红色轿车,看着他俩去城里坐车。这是唯一的作为娘家人的婚礼见证人。
紫荆和李清,几次到二姐夫家喝酒。但李清从未放开过酒量,喝上一杯酒,李清总会说:喝醉了,喝醉了。然后自己把车子刹住了。
李清告诉紫荆,他和二姐夫陆旭工作地点在井下一个工作面。陆旭在井下开绞车,他在区队负责淘换车皮。二姐夫的工作比较清闲,开动绞车,把车皮、料车送到下山,把载车、车盘子拉到顶盘,几个循环下来,就可以在绞车房里打个盹。对于陆旭,信号如同冲锋号,冲锋号一响,他就开机干活。有时,掘进头打洞子不顺利,一个班进不了多少进尺或者是整个班都在整修支护质量,他就一个班都闲着。但是,也得熬到点再上井。有时俩人一块在另一部绞车房的躲避洞里,迷糊一会,拉拉呱,吹吹牛,偷偷摸摸早上回井,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儿。
也就在紫荆李清结婚半年多一点的时间,二姐夫被一起运输事故夺走了生命。
那年,二姐家的小子陆睿鑫才一岁。
早就深知井下危险的岳父,是不是因为井下工特别是采掘工生产环境不安全,事故时不时发生,家庭不圆满;工作环境粉尘多,有人得了矽肺病,家庭不长久。同时,听岳母回家唠叨,那些工亡家属有多么可怜多么孤单,孩子多么无助多么无奈,家庭多么贫穷多么困难,因而不同意紫荆再找我这个井下工呢?有时,李清也犯琢磨。
李清曾经听紫荆说,大姐夫虽然现在县环境局工作,最早野是新阳矿职工安全学校的机电老师,除了参加井下劳动,很少下井的,由于害怕井下黑咕隆咚的环境,加上会来事,能钻脊,不几年就离开煤矿,调到了县城。在煤矿时间短,对煤矿工人接触少,因而他对煤矿的认知,也是表面的。
对于煤矿安全,李清一直认为,矿井机械化程度的提高,管理水平的提升,对煤矿安全是一个支撑,但离不开个人自主保安、按章作业,那样的话,自身安全才有保障。众多的煤矿事故,可以说,煤矿上90%以上的事故,包括二姐夫的事故,都与违反作业规程、违反安全规章规定、违章操作规程有关(有时也与某些领导的违章指挥有关),都能从个人自我保安不自主、正规操作不正规上找到原因。
李清的父亲也是新阳矿工人,并且干了一辈子采煤工,到退休回老家,也没点擦皮伤。有时候,谨慎是祖传的东西,老实和善良,是一代代延续下来的东西。紫荆和公公见过几次面,看着说话办事谨小慎微的样子,当时就想,都是干井下工,井下工和井下工的工作态度和安全结果,却不一样,安全,就是时刻绷紧弦。
李清似乎从父亲那里得了真传,也不止一次地总结道:有的人迷迷瞪瞪,事故隐患在身边藏着呢;有的人天生机灵,知道躲闪,事故与他擦肩而过;有的人迂腐迟钝,因此也从不去做冒险和无把握的事,事故也躲着他;唯独那些看似机灵但不长眼、迷瞪不睁眼、冒险又蛮干、违规又试探、碰侥幸又大胆的矿工,易惹事故缠身。紫荆也想,跟着这样的人,不会发大财,却能平安一生。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天生会打洞,似乎是自然规律。干煤矿,与地方企业联系少,适龄青年联姻更少,虽然矿务局工会组织和共青团系统有时也搞一些“青年联谊活动”“适龄青年联欢活动”,但结为连理枝的少之甚少,有幸走入婚姻殿堂的更是微乎其微。不从身边知根知底的男孩子当中寻摸自己心仪的对象,又从哪里选择呢?该不会从网上聊上一个、揪着回家就结婚,或者从社会上找个下三烂、带回家就结婚吧!紫荆想,都成年人了,自己不会拿自己的幸福不当回事,选对了,是一辈子的幸事;选错了,自己遭罪、掉进火坑不说,更何来今生的幸福?!
在认识李清之前,在饭店,一边干活,紫荆也听倪婶一边旁敲侧击式地闲拉呱。李家的闺女找了个姓张的井下工,但谈了对象,姓张的男孩子就不上班了。李家父母打探消息后,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结果,姑娘固执己见,偷出户口本,执意领了证,电闪一般结了婚。
结婚不久呢,男孩子天天上班,把个小媳妇高兴的不行,知道井下工辛苦,就天天好酒好菜伺候,觉得真是找对了人。可到月底下来,却不见男孩子拿回工资条。第一个月,哄骗过去了;第二个月,又说矿上资金紧张,没开工资。这天,轮到小媳妇所在的女工分会到井口开展为一线职工“送温暖”服务活动,借着机会,小媳妇去了区队,一问才知道实情。
休完婚假,小伙子好吃懒做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在家吃了早饭去上班,可到了单位,签上到,分了工,就窜趟子钓鱼去了。琢磨着快到下班时间了,便到澡堂子冲个澡,头发湿漉漉地回到家。
前后不到半年吧,那个小媳妇坚决地和张姓小伙子散了伙。
孩子啊,找对象的事,可不能不听父母的意见啊,他们都是从小伙子小姑娘走过来的人,才成了小丈夫小媳妇,会看人,看得准人。
倪婶不住地向紫荆灌输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紫荆对这些发生在身边的事例,百听不厌,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打自己的定盘星。像那个张姓小伙子的情况,必须承认,确实存在,但大多数矿工,“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特别能忍耐”,这是主流。他们身上有责任、有担当,心里有媳妇、有家庭,怎么会把到手的幸福,自己毁掉呢。
经过三番五次的思索,紫荆越来越觉得,李清,值得托付;爱,是不能错过的!对路过的这份爱,如果不珍惜,一旦抓不住,就会错失这份爱! 七
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像一把银梭,而时光,却变成了水里的一把木梭,时光打水里经过,这个木梭也越来越滑溜,越来越老道,越来越懂得救赎。
时光之梭,经久不息地敲打着,没有片刻的喘息机会,更没有休假休班的规矩,可是,历经磨砺,时光女神从不显得衰老,依旧青春焕发,让人艳羡。
时光之梭,不用关注自己的年龄,不用操心自己的婚嫁,不用操劳自己的饮食,不用为了生计而鞍马劳顿,因此,皱纹也从来与之无缘,更不懂得什么是皱纹、鱼尾纹、法令纹,什么是抬头纹、川字纹、嘴角纹。
而人呢?就大相径庭了。
随着时光的游走,老徐家一个一个的小闺女,摇身一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没几年功夫,大姑娘又变成了端庄秀气的小媳妇。
人非草木!草木顺着季节的杆往上爬,开花,结果,落叶,花败,今年走完,明年再来;而人不同,人的一生如同花的一年,花的一年就是人的一辈子。花儿,最为辉煌的时候,是春季夏季的笑容;人儿,最为骄傲的阶段,是秋季的中青年时期;花儿和人儿,最为惨烈的,都是冬季老年时代的干瘪以及无奈。
办公那楼前的墙角数枝腊梅,迎着乍暖还寒的微风,绽开笑颜。广场上一串一串的迎春花树,感受春风的暖意,张开了嫩黄的花蕊。万物都在充盈着生机,争相展露最美丽的一面,孕育着春天蓬勃的梦想。
新阳矿考核办公室甄主任那间朝阳的办公室,一棵养了十几年的茶花,今年依旧释放着馨香,一进楼道,股股香气扑鼻而来,陶醉人心。
转眼间,紫荆花花苞刚刚露头的时节。一件事情的发生,让徐老怪伤了脑筋,忧中添忧。
在考核办公室工作的老四茶花找对象了。
茶花是老四的小名,本名徐盼。从名字不难看出来,当初徐老怪为她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了。嫌这名字俗气,她就让大姐夫托人改了名字:徐玲丽。
可老宿舍的人都知道徐盼、茶花,尤其是那些长辈。至于她自己改的这名叫徐玲丽的,很少有人知道更很少人叫,毫无他法,只得孤零零地躺在户口簿、身份证上静静待着,总觉得什么徐盼、什么茶花呀,与己无关。老宿舍的人遇到了,与年长一辈的人见面了,人们还大都称呼她老四,这样既顺口又亲切。
最早得知老四谈恋爱,是紫荆和老四的一次通话。老四极不避讳,内心充满了爱的喜悦,而后,紫荆告诉袭叔,是个采煤工,去年矿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现在采一区实习,叫张继,应该和他同乡。
一提起小张的父亲,原来在矿上哪个单位干,老袭接着就能回想起了老张的大致模样:脸盘子大,白皙皙的,长得挺魁梧的,说话办事挺利索的一个人。
原来,老袭、老张两个人的区队学习室隔着一堵墙,上班常见面,下班常聚餐,不过,后来因为老张的家属一个人在老家,光长病,两头忙不过来,老张只好请了长假。伺候时间一长,老张适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完全忘掉了煤矿三班倒、天天不见日头的生存方式,慢慢地,打心底不再想回到矿上。
张继有个弟弟,叫张来,小他4岁,打小对小动物感兴趣,只上到初中就不愿再踏入学堂半步,老张便把持着家庭,两个人养起了鹅鸭,不几年,就成了当地的富裕户,这样一来,却有力地支撑起了张继的学业。
人和人相处,缘分,都是在一旁观察的,或者是暗地里进行规划安排的。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恰到好处,恰如其分,恰好遇见,就是一种天然的促成。
这天上午,矿工会副主席召集每月一次的群众意见座谈会,征求各单位、各层级以及员工代表对安全生产、经营后勤、物业管理的意见建议,采煤三区李区长本该参加会的,可井下割煤机出了问题,一个夜班都没有处理好,眼看月底了,任务越来越紧,影响的不只是区队,还有全矿当月的产量指标,李区长只好通过生产矿长向主持会的工会副主席请了假,直奔井下而去。李区长下井了,但会议得有人参加,李区长在食堂餐厅碰到吃早餐的张继,立即吩咐他去替会。
容纳40人的中型会议室里,各方面的职工代表济济一堂,有的嘻嘻哈哈说着新鲜事,有的嘀嘀咕咕交流着什么,有的脸盘子朝着天花板不知道在琢磨啥。参会的徐玲丽就坐在工会女工主任邻座,只有对过的座位还空着。卡着时间来开会的张继,看着这唯一的空位,环顾一周,一屁股坐了下来。
放下记录本,在桌子上舒展开李区长已经准备好的发言稿,一抬眼,张继发现,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眼睛直勾勾地。两双目光碰撞后,打了个趔趄,都不好意思地折回了头。
可张继念完稿子一抬头,眼里又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目光交织中,柔光爱意在会议室桌面上下翻滚着,一种羞涩,一种好感,一种渴求,一种眉来眼去,被眼尖的女工主任看得一清二楚。女工主任想,这事情,值得撮合,于是自发当起了红娘。
不等老袭把事情说完,老徐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同意!心想,这个,不找掘进工了,又找了个采煤工,我干过运转,大女婿干过培训,一家人凑在一起,可以开座煤矿了。不善言辞的老徐,哭笑不得,跟老袭闹起了笑话。
老袭说,通过老人看小孩,这孩子机灵,又是个大学生,听说业务很棒,在矿上将来肯定有发展。至于家庭,虽然在农村,但也算是富裕户。
老徐听说小孩能发展、有前途,家庭底子厚实,多多少少产生了兴趣,既不点头也不说话,好像是一种默许。
这些故事里的事和说的这些话,通过袭叔,传到紫荆的耳朵,说者无意,听者留心。原来,老爹是看着李清老实巴交,没有发展前途,才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呀,紫荆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
此时的紫荆虽五味杂陈,但心执一念,我想要的生活是平平安安,小鸟依人,不是希望老公成为一个当官的,我去享受官太太的生活,我不喜欢老公整天不着家,去打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李清稀罕我,把我当成一朵花,这辈子就知足了!
(待续)
八
老怪家有四朵花,人人见了人人夸。
养花,就像养闺女,培育、施肥、浇水、光照,缺一不可,花朵才开得鲜艳。
紫荆记得最清楚,姊妹们小的时候,家里最困难,不光张口吃饭的人多,女孩子还凭空多了一项穿戴的特殊要求。家里再穷,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破旧,即便是穿二姐的旧衣服,妈妈也总是进行一下简单的改装,花,自然有花的表露,这也是一项不小的支出。到了后来,紫荆为人母了,更知晓了养儿育女的苦楚,持家的辛苦,那时,父亲一个人上班,老妈没有收入,一个人的工资还能勉强养活一家人;现在两个人干活,如果不是闺女有奖学金,养一个闺女手头还真有点紧。
老徐开始批量养花,始于伍华送花,几乎每次从城里来看他,都带来一盆两盆的,也就慢慢地培养起了老岳养花的激情,同时也把原来养的那些草本花,扔了不少。
朋友知道老徐养花,家里又有四个女孩子,见面会问,你养的花不少,喜欢什么花?老徐白人一眼,我,我喜欢有钱花。
往往,人在贫穷时,显得大方,叫做穷大方;人在宽裕时,显得吝啬,叫做富吝啬。钱,既没有挣够收手的时候,更没有心满意足的时候,挣多多花,挣少少花,不挣也得花。关键是,钱怎么花。
最早,一个月几十块钱工资的时候,老徐都是开了工资就放在抽屉里。一家人过日子,不会乱花钱,关键是钱很值钱。上学用的笔、纸、本子、墨水,都是姊妹们共用共享的,没有了,给母亲说一声就去买。小日子虽过得紧紧巴巴,但没受多少难为。岁月的流逝,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走过来了,四个妮子也就如花朵般长大了。
紫荆早就听二姐说过,年龄大了,老爹却把钱袋子捂得更紧了。听说开工资了,就去矿上的邮政储蓄银行排队,把当月的工资取出来,折叠整齐,放在铺盖底下。母亲健在的时候,早上去市场买菜,都是从老爹手里接过钱,买完菜回来,都要如数家珍地报账,老爹再把剩余的钱收起来,放回铺盖底下。
紫荆妈知道,自己是家属工,不像邻家的王大婶,一直从事商业,在职时上班领工资,退休了领退休养老金,自己花钱方便不说,遇到年节,遇到考学,遇到毕业,对孙子孙女也有支配的灵活性。
很早以前,妈妈跟紫荆说过,在生大姐之前,和王大婶都在商业上干过的,后来有了二姐,没法上班了,也就自然地丢了工作,现在想来真后悔。
手里没钱,说话不灵,说了不算,平日里的零花钱,全靠闺女偷偷摸摸往手里塞的几个钱。怪不得邻居王大婶知道她去世后说:可算解脱了,省得为这个家操心,也不用老徐拿捏了。
实际上,每个家庭组建后,即使对父母的支出,也是有盘算的,收支两条线,以收定支,包括每年家庭聚餐、同学聚会的支出。
亲戚之间,就像一母同胞的兄弟们,各自成家后,接眼的,拉得来的,谁也看得起谁的,走动就勤。反过来说,就产生了距离,只顾及点表面的事就行了。徐老怪几个女儿女婿之间,在平时各自家务成堆,很少聚集的。只有到了每年过年,才按照当地风俗串串门。而当这时,聚会地点多是在老大家,不光房子在县城,亮堂宽敞,还有,伍华经常与矿上打交道、用人处多、有一呼百应威望的缘由。
又是一年新桃换旧符。
连襟几个约好,大年初六在伍华家聚聚。伍华说,在酒店影响不好,即使个人花钱,人家也认为是公款吃喝,加上说话拉呱不方便,时间不好控制,不如家里自由。于是,还是照往年的样子,提前在家备了酒菜。今年,徐家又添了新成员,张继第一次来大连襟家,还带来了四瓶赖茅酒和上等龙井,恣得伍华不轻,也就对张继高看一眼了。
酒酣耳热之时,几个姊妹巴拉几口饭菜,跑到主卧聊天去了,只剩下了伍华、李清和张继三个男人。男人喝到这个时候,往往是说大话吹牛皮的时候,张继又启封了第三瓶五粮液酒,挨个将玻璃高脚杯斟满。张继这时已经是区长,场合多,套路多,他经常对人说,只要自己不灌自己,就不会醉。结果,张继每次喝酒,都眯眯着酒杯,不见杯中酒的刻度下移。
几乎每年聚会,紫荆都事前提醒大姐夫,别让李清喝多了,但是最担心的事情总也年年发生。玻璃高脚杯,李清最怯场,未喝先闻味,未醉先晕场,晕场就睡觉。
说起李清的酒场酒事,还有一段故事哩。有一年,掘进二区召开圆班会,身为班长的李清,凭着一小盅一小盅、前后40多盅的慢慢滋润,把“斤把不畏”的魏区长放到桌子底下了,从此声名远扬。
李清,喜欢慢活,干活细法,干班长喝酒可以一口闷的,但他不行。他这性格,适合转成质量检查验收员。时隔不久,魏区长在班子会上说。
而今天,伍华一摆上大酒杯,李清已经怯了三分,只喝了一杯半,就开始语无伦次,头晕目眩了。他说,后劲上来了。不一会就跑到次卧休息去了。
在县局干科长的伍华,酒量见长,话有分寸,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张继身上。伍华问张继,干区长,挺有实权啊,干上几年就得跃位,我给矿上垫个话,你有上位这个意思吗?
张继对自己的水平心里有数,对竞争对手心里有底,对伍华说,顺其自然吧。
见张继没有调整岗位的想法,借着酒劲儿,伍华跑到次卧,问李清:愿不愿意调整工作?我和矿长熟得很,我让他把你调到采一区,他不好意思把你调到采二区,我说咱不干井下工了,他一定会给你安排个既轻松又挣钱的活。
伍华小声对李清说,上次去矿上查环保,你们矿上井下注浆堵水排出的水,有玻璃丝等成分,严重超标,灌溉到农田了,附近村民打电话举报到县长那里,按规定得罚款,不是个小数目,总工程师找我说情,我没同意。矿长又发信息说请我,我算给了面子,去了酒场。当时他问我,你岳父在矿上住,有啥需要,尽管吱声就行。嘿嘿,一对一,样样红,他不给我办事,我就罚他一个小辫朝天,无处申冤。
伍华凑近李清耳朵,神秘兮兮地喷着酱香型高度白酒的酒分子,说,当时我就想,给你调调工作,别再干掘进了,你也老大不小了。
略显清醒的李清说,你三妹没有正式工作,我干质检员的活,责任大是大点,但累不着,终归,干采掘工工资要高一些、收入要稳定一些吧。
李清心里明白,要想调工作,这是个好机会,别人都在挖空心思从井下调到地面,自己只需要大连襟一句话,就解决了,省去了许多请客送礼的支出和麻烦。工作间隙,静下心来,李清掰着手指头数落数落身边的工友,大都换成外地来矿上打工的了,原来和自己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大都调到辅助单位,干些体力轻省、安全系数高的活路了,他这个班,虽然他由班长调整成了质检员,但老伙计没有一个了。
李清不止一次地想过,家属没有正式工作,成年累月在公司单位转悠着打游击,虽然家里花销少,孩子争气,光奖学金就够支撑一会,但能干还是干着吧。
紫荆看着明显消瘦的李清,也心疼,几次想找大姐夫帮忙调工作,都被李清制止了,李清的回答朴实而坚决:
看着吃苦受累的程度,谁想干采掘工?采掘工都跳槽了,都回流了,都流失了,没有人干采掘工了,谁来开拓巷道,方工作面,出不来煤,没有煤炭产量?几千人的大矿,还不得喝西北风!
李清啊,李清,不是一家人,不进自家门,有时,你的固执劲,很像你老岳,虽然他不认你。紫荆在心里说。
(待续)
九
一个春日的周末。
远远望去,新阳矿社区以北仅半小时车程的小陶山上,已经绿意微露,青山如黛。杏花的笑容掠过之后,雪白的梨花灿然开过,使得春后的大地更加赋予了新的生机。
社区沿街的紫叶桃、紫叶李、榆叶李花儿都开了,西府海棠含苞待放,压得枝丫低下了头,唯独到这时,紫荆花那成串的骨朵,像沾满红糖水的山楂串,艳丽使欣羡,饱满而结实,给人一种满足感和期待欲。
趁着周末,徐杏回娘家来了。
知道老爹喜欢花,也擅长养花,伍华和徐杏几乎每次回家,都要到花圃或者花卉市场的关系户那里,买上两盆。花室里,整个大棚的姊妹花整齐摆放,层级错落,绿肥红瘦,香气扑鼻,促使人的精神爽快了许多。
伍华很是羡慕养花人,天天生活在花的海洋里,天天与花儿打交道,天天决定着花儿的命运,天天把养大、养好的花儿,亲手送给别人,好似天天往外嫁闺女,天天收彩礼,养花人会是怎样一种体验。
徐杏相中了一盆花骨朵繁盛的茉莉花。老板一看,这次是伍华的内人,便来回推搡着,说不要钱,但伍华不做这顺水推舟的事情,扔下二十元一张崭新票子。伍华说,养花不易,哪能白捡?就是养个小情人,还得有所付出呢?徐杏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伍华,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啥,说出来的话是啥意思。伍华讨个没趣,端起那盆花,放入了“奇瑞”后备箱。
人常说,爱花养花的男人,多生育女孩。对于徐老怪来说,算是应验的。徐家几年间一连生了三个千金,直到第四个千金落地,老徐确实有点精疲力竭了。这难道是怪自己爱花?徐老怪不清楚也研究不透。
老徐家祖坟上没冒传宗接代这缕青烟,看来老徐家要在我这代断根了。
多亏是在矿上,要是在老家,村里的人,老远就会有人喊老绝户头了。每当徐老怪和老袭提起这件事,便不止一次地絮叨起这些话。
爱花养花的男人生育女孩,似乎是个规律性的东西,养花,花费精力大,投入感情多,专心耐心恒心不说,时间精力都得有保证,更容易锤炼人形成女性温柔的性格。
每个女孩都是世上的一朵花儿,培育女孩,就如同培育不同品类的花儿。人,不能不认命,该来的早晚要来,该拥有的花儿早晚得来。李清这样认为。
在万人社区,老徐养花是出了名的。不足十几平米的阳台上,到处是各色花,三季有花,四季常青。加上住在底层,有一年,又让社区的土建队开阔院子,安上暖气,盖了一间花室。花室内,木本花居多,在别人看来不易养活的茶花、杜鹃花、茶花,在老徐这儿都是乖乖地应时而花开,应势而叶繁,鲜花满屋,香气弥漫,简直就是一个爱花守花护花的“看花贼”。本家就有四枝花,要是天天有花儿一样的心情,那更好了。可惜,四朵花还有一朵不在家。老徐在心中默念。
看着经常有人给老徐送花,邻居孙之恩很是眼馋,自己有三个儿子,没人送花。于是,抽空就到花室转悠几趟,也想盘算着弄盆免费的花儿养养。
孙之恩前几天刚从省城给人家“看宅子”回来,这次却盯上了老徐家的那盆茉莉花。
起名是门学问,在某种程度上,名字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影。名,自命也。一名之得,可以成龙成凤;一名之失,可以为虫为蛹。老孙头这几年在外头长了见识,说话也变得一套套的了。
名字的来历,是和人、和花的结局相匹配的。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花名,就有什么样的命运,这个,人是无法改变的。孙之恩有意无意地嘟囔着,老徐似听非听,却句句入耳动心,引起了他的琢磨。
孙之恩继续说,杏花,虽说是有幸来也,但花花肠子多,你没听人说过吗,不结杏的杏树,只要将女孩子穿过的裙子往上一挂,第二年准能结满果子。杏树风流,杏花不懂它的心。老徐自作多情地想,这是在说老大徐杏呢。
桂花,秋天开的最盛,最香,晚年满树花开,最幸运,开花时却不留余地。桂花只顾自恋自香,比较容易孤独。紫荆呢,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花,往往种植在其他花中间,不起眼。其它花快要衰败时,它才开花。不知道你注意没,你家老三家门口就有一棵,花多无叶,花落长叶,就是花败了,残花也守着枝干不放,不走不弃,这是个值得信任、值得倚靠的花。哈哈,老徐,说不定,以后的日子,你还得指望着人家老三呢,别看你现在不让人家进门。
茉莉呢,是一种辅助花,专为女孩子化妆准备的,不知道你注意了没,别的花,花蒂上都没有孔,只茉莉有,那是干啥的?那是过去让女孩子插簪子用的。像你这棵双胎茉莉,香气挺足,但不长久,一夜之间,说开都开,一个上午,说落都落,最适合送人,譬如说送给我。老孙头这样说着。
老徐脑瓜猛一顿魂,奥,你是为着要这棵茉莉,拐弯抹角来的?不容易啊!但这是我大女儿大女婿才送来的,我还没稀罕够呢,绝对不会送给你的!
一看点题不够,一看阴谋被识破,老孙接着说,至于茶花,开花的时间最长,属于越开越旺盛的那种花,也有可能,将来老四家的小日子最红火。
老徐竖起耳朵听着。
老孙说完老长时间了,连余音也被他带回家了,老徐还呆呆地站在那棵茉莉花前。斑驳的花影,错落地洒在他清瘦的脸上,明一块,暗一块,像把那花影印在了脸上。
老丈人爱花养花,也传染女婿。伍华与岳丈之间,有一种默契,经常在一起交流养花的体会。
伍华爱花,桂花和紫荆都知道,只是与老爷子养花的内容不同。老爷子养的是木本草本花,伍华养的是多肉花。这个,俩姊妹考虑到大姐的脾气性格,也就闭口瞒着。
知道大姐夫在外养花,始于那次过年去家里聚会。紫荆和二姐在主卧室闲聊,此时,大姐夫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两只蝴蝶”的铃声响起。紫荆跑过去一看,显示屏上,有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头像,是高中同学钟丽的姐姐钟美。
都在一个宿舍,紫荆知道钟美在县里一家矿山配件公司上班。手机这一头,紫荆没接也没吱声。手机的那一头,不待蝴蝶飞走,看无人接听,就飞回手机里去了。
不一会儿,伍华似乎听到了铃声,拿起手机,悄悄走向阳台。手捂着传话的地儿,耳朵贴紧了听筒,生怕贴不紧,走漏了声音,溜走了内容,脸上也布满了酒后难得的灿烂笑容。
伍华作为矿职工子弟,在井下干了不长时间,就考取了矿务局职工大学,业满回矿,被分配到职工学校教机电课。由于机电矿长是自己的一个老乡,一直走动,加上会来事,第四个年头就干到了职工学校办公室主任。
与那个相好的又一次见面,是在伍华调往县环保部门之后、好友安排的一次聚会上,几杯酒下肚,伍华喝得精神亢奋,几首情歌联唱唱得神情荡漾,空调风儿一吹吹得旌旗摇曳,因为那是伍华的初恋,当时因为钟美的父亲嫌弃伍华的老家在矿区附近的村庄,家务事儿多,麦种秋收时,得按矿区惯例去帮忙,而告吹。一次聚会,二来三往,俩人死灰复燃,旧情重燃。
那次来岳父家送茉莉花,伍华和岳父在花室里讨论了好一阵子关于养花、护花、选花的话题,之后,悄悄跟岳父说,矿领导要请客,不能在家吃饭。于是,开着他那辆“奇瑞”,去了小陶山腹地的野味饭店。一直在矿山配件公司做销售的钟美,早在那里订了房间。
伍华前脚刚走,徐杏就犯了寻思,原来矿上请客,都是车接车送,这次,却是伍华自己开车,有点不对劲。职位上管点事,手里头有点权,就在外头瞎折腾,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受伤害的还不是自己的家人。
这几年,世上的事也挺怪的。瞎折腾的人,自己没事,家里人反而摊上了事;有外遇的,本人没事,遭殃的却是自己的对象;作恶的人,没事,受到牵连的却是自己的亲人。徐杏越想越远,她庆幸这些事没有摊在自己身上,最好也别摊在自己身上。
人世之繁杂,关系之密匝,老天爷对世事的发生,人事的发展,事态的把控,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也是能装迷糊就装迷糊,有时也是能不声张先不声张。
世事浩繁,宇宙浩大,老天爷是不是有点精力有限,看不过来;是不是一手捂不住天,管不过来;或许,也是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管呢!
(待续) 十
又是一年芳草绿。
矿级领导班子酝酿多时、干部职工议论纷纷、民间传说有多个版本的《新阳矿民营改制方案》,终于在连续几个下午召开党委常委会、矿长办公会之后,重锤敲定,落下尘埃。
将几个所谓的地下煤炭储量少、煤炭质量不稳定、生产战线长、开采过程用人多、经营相对困难的矿级单位,推向市场边缘,实施民营改制,是上头的要求,也符合矿级班子的利益诉求。
几个亿的资产,经过资质机构这么一评估,换算成几千万,然后分成若干个股份,美其名曰股份有限公司,当时普遍认为那是联股、联利、联心的最佳举措,能让职工感到,以后企业就是自己的了,或许能增加点干好工作的事业心、责任感、使命感。
煤矿由国有变民营,变化最大的是人,工作地点还是那个地点,活路还是那个活路,专业还是那个专业,身份有了置换,拿了置换金,就不再享受国有企业原来的待遇了。
出资、出力最大的,应该是高管层,几十万上百万的股金一交,身份真是小媳妇变成老婆婆,收入真是小日子的袖子——大肥肥。即使中管层,交上十几万的股金,范围还是那个范围,管辖还是那个管辖,该外出赊账进材料设备的、还得外甥打灯笼——照旧,唯独不一样的是有了股金分红。比较可怜的,是工人师傅,个位数的股金,才开始还不愿意交,一是怕有限的资金泡了汤,二是确实拿不出多少钱。等到琢磨透了,看到第一年分红30%以上,第二年20%以上,第三年50%以上,再想交钱呢,“政策”又不允许了,急得捶头跺脚,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经营机制变了,机构改革如同十月怀胎的婴儿,呱呱坠地,运行体制也随之得以变革来配套。
改制后的新大阳公司建立健全了董事会、监事会、股东大会等章程、议事规则,将原先30多个单位、部室精简为“五部两室”:生产技术部、安全管理部、综合考核部、党群工作部、三产发展部、总工程师办公室、董事长办公室。接着,行文下发了部门职责范围,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各管一摊。
在随后召开的中管层大会上,党委赵副书记宣读了一批经过上级组织部门备案的新的任命,其中,张继任新大阳公司总工程师办公室主任(副总级别)。
散会了,张继和几个区长一起走回在生产楼的办公室,收获了不少祝贺声。他自己也不清楚,更没有想到,自己的职务会变化的如此之快。年前才转成行政口,现在又改做技术了。
集体谈话后也到了下班时间。中午一进家门,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大连襟伍华。第一句话便是恭贺高升。正在纳闷,他说出了实情。
在一次来矿上例行检查时,董事长主动提出了让张继任新职的想法,伍华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但考虑到人事的安排变幻莫测,还是“扳倒树摸老鸹”----玩保险的,等到董事长发来短信,伍华才给张继打了一声招呼。
工业广场的冬青球冬青树,五冬六夏不停歇地泛着绿,扮演着对矿山忠贞不二的角色。区队生产楼墙根的十几棵榆叶梅,小花朵细碎地绽放,静静地观看着从它眼前走过的人们。几株两人多高的紫荆花,未长叶先开花,格外显眼。几位刚上井的矿工师傅,走到近前,仔细端详花朵,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完全忘记了一个班的行程辛苦和体力疲劳。
张继给董事长汇报井下采场接续的初步方案后,低头思考着什么,一抬眼,到了工业广场的西头,在生产技术楼前遇见了李清。两人说着话,来到张继位于二层的办公室,这间宽敞的办公室,是在改制后由会议室改造而成的,三间房改做了两间,一间是会议室兼办公室,一间是卧室兼值班室。
宽大的沙发上坐定,张继为李清冲上一杯绿茶,话题自然地说起井下,说起矿井的服务年限,说起工人的退休年龄,说起矿井下一步的接续,说起掘进单位工作滞后,影响到采煤工作面的接续生产。说着说着,话题引到了二连襟陆旭的工亡上。
可以说,当时,李清是现场的亲历者之一。
那天中班后半班,李清所在的掘二区在整理巷道水泥棚子质量,不再使用车皮了,陆旭从绞车房里走出来,来到顶盘。与李清说了几句话,陆旭便提着矿灯沿着上井的路线踱步前行。李清清楚,现在矿上管得严,井口天天有人查岗,陆旭是聪明人,不会主动撞到枪口上的,既被罚款也下通报,那样,丢钱丢面子,三十下里不合适,五十下里不合算,估计还得在前面的变电所、绞车房候一会。
陆旭上井沿途必经之地,是掘四区施工的一个上山,到后来听说,他想在劳保硐就是躲避硐里休息一会,等时间差不多了再上井。可事故无情地降临到了陆旭的头上。
像知道自己快要下班的工人,越是快到点了,各个层面越是紧张运行。绞车自己也会加速度,挂在钢丝绳上的矿车急着要下班,更是归心似箭,几辆下松的料石车像几匹脱缰的野马,疾驰而下,就在陆旭休息的劳保硐门口突然掉道,直扑陆旭而来。迷迷糊糊之中的陆旭听到响声,已经来不及躲闪,正中撞到胸部。
临近下班时间,李清和几个一起换车倒车的工友正行走到这里,得知情况,赶快发信号、打电话,设法抬着陆旭上井。终因伤势过重,没抢救过来。
这是那一年矿上发生的第二起运输事故。
(待续) 十一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情的发生出人意料,正如人们常说的,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言语者无二三。实际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无情,大地无语,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贫困格外“开小灶”施舍,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富有而“平均主义”瓜分财产。老天既不会让一个人好处占尽,也不会让一个人倒霉事都摊上。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紫荆有时也琢磨,就是在一个家庭里,也是找平衡的,有一个人能挣钱,就有一个人会花钱;有一个人坑人发了财,就会有一个人有了灾;有一个人不断往家里扒拉钱,就会有一个人不住往外倒腾钱。眼前诸多的现象,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每个家庭,影响着每个人的思想。
《圣经》里说,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延伸这段话,就是,上帝为你在其他地方打开一扇窗,也一定会为你关闭一道门。
新大阳公司开张不到半年,三产发展部正在调研汽车配件的加工项目,才开始还红红火火的橡胶制品厂,这时却陷入了危机。内部因产品质量连续出现问题,送到矿业集团内部其他矿成批的隔爆水袋被退回;外部因进货渠道单一而且厂家供货困难,同时受到资金链断裂的影响,被迫下马了。随之而来的,紫荆和30多名女工家属一起,下岗了。
煤矿大都离城区有一段距离,相对较为偏僻。在矿区,不管干什么工种,只要有活干,不论工资开得早与晚,早晚是自己的,就能养家糊口,而没有了工作,下了岗,没活干了,再有工资,那是痴心梦想。
在煤炭企业最困难的时期,井上工人按照基本工资的百分比开工资,而井下工人的工资虽然开得比较晚,但几乎都是计件工资的全额,因此,作为紫荆一家来说,日子还算过得去。李清性情温和,从事着质量验收员的工作,不轻松也不紧张,旱涝保收。女儿在大学里每个学年都能拿到奖学金,加上假期和同学在城市餐馆打工挣点零花钱,大大减轻了家庭对学子的支出。
李清经常安慰自己,宽慰紫荆,不像连襟家那样,都是男孩,要买房,得买车,今后的花销相对较大,自己家是一个女孩子,今后还不知道在哪里发展,在哪里安家,在哪里找对象。我一个人支撑这个家,使不清的劲!
煤矿一直采用三班倒的作息制度,遇到李清上早班的那个月,紫荆便和李清有了饭后在社区广场和楼前转转的习惯。诺大的社区,绕椭圆形广场一周得千米左右,绕社区一周得两千米,于是,在招展花枝的映衬下,在路灯明亮的照耀下,社区内的夜晚像个小集市,小跑的、竞走的、散步的、遛狗的,一波接着一波,很是热闹。紫荆李清似乎被这气氛感染了。
眼看快八月十五了,紫荆的家距离父亲的家最近,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走到了家门口,走近了那个曾经给予她欢乐和遐想的家,看现实,却今非昔比。母亲走后,紫荆对父亲一直放心不下。走到楼前,要翘起脚尖看看曾经熟悉的院子;走到楼后,要看看卧室里的灯光,瞅瞅人影;平时碰到老爹的好朋友袭叔,也要停下脚步,说说家事,问问情况,一点也不像被父亲常年拒之门外的女儿。
紫荆李清试探着敲开了门。
餐桌旁,老爹坐在轮椅上打盹,保姆小丽在小茶几上在自己吃饭。开开门,把俩人迎进屋,小丽接着解释,你爸,徐叔,他,他已经吃过了。
紫荆打眼一看,老爹脸上更加清瘦更加枯黄了,手上的老年斑更黑更大了,脸上的皱纹更粗更长了。紫荆坚强地扭过了脸,眼里充满了泪花。
一看是一个女孩领着一个男人进门,老徐好似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满脸堆笑,将那些细细的皱纹收集在一起;满心欢喜,欢喜的像个小孩子见到了好吃的水果和点心。老徐的嘴嗫嚅着,没有说话。
紫荆想,今天这是咋了,怎么对我这么好?该不会是袭叔又来家里帮着做了工作,让老爹不计前嫌了。该不会是老爹得了健忘症,把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转念一想,还是老人不计小孩子过,老爹肚量大啊。
小丽说,徐叔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的,一会儿看东西清楚,一会儿看东西模糊。
李清跟紫荆说,老爸身子动弹不灵活了,到了不能光犟嘴的年龄了呀。
帮着小丽收拾了完家什,拾掇了厕所卫生,李清紫荆向老爹摆摆手,就要出门。
前脚还没迈出门槛,紫荆就听得老爹问小丽:这是老二桂花又找对象了?
(待续)
十二
世事如白云苍狗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
一个家庭,变化最大的是孩子。上大学期间,相对于家庭来说,较为轻松,花费精力最少。现在的孩子,只要供应给足够的人民币,保持电话畅通,其余事情包括谈恋爱,都不用家人考虑,用不着家人操心。
徐杏从矿机械制修厂退休后,儿子正读大二,于是把一个月不到两千元的退休工资卡,在孩子放寒假的当儿,给了儿子,省得每月还得为他打钱。这是矿区许多退休职工的做法。
退休工资银行卡给了儿子,方便了儿子,却给自己带来了一个难处,就是花钱得和伍华索要,或是月初伍华把零花钱放到抽屉里,等到花得差不多了,再往里续钱。这样一来,虽不缺徐杏花钱,但手里的零花钱终归不那么方便,尤其是相对于用微信、支付宝支款的项目。
家家有本生活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又得念好这本经。可世事的变化又使得这本经,不好念。
这天,紫荆来到大姐家,方知她与大姐夫已离婚。
大姐不知道从谁那里,还是听说了伍华与钟美相好的事儿。生性耿直、心里有事不会藏着掖着的徐杏以为和她结了婚,伍华就不会再和初恋联系了,但伍华常常以单位值班为借口夜不归宿,终于引起了徐杏的怀疑。受不了这种日子,背着儿子,提出了离婚,但又怕儿子像有的家庭一样、因为单亲家庭不好找对象,也就协议离婚不离家。虽然儿子这时已经考取公务员,参加了工作,县卫生健康局科室工作的岗位不错,但原先的和睦氛围却是一去不返了。
俩姐妹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每个家庭都有难处,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宽容容易,忍耐容易,容忍不容易。紫荆和大姐说,二姐桂花最难,儿子还在读书,她那点退休工资,又没有其他补贴,只能在矿上单身宿舍租了一间房子,干起了加工囍被的营生。
说这话时,大姐接到矿区的一个电话,一待接听,方知道是伺候老爹的保姆小真打来的,这是小丽、大张先后辞掉保姆工作后,给老爹换的第三个保姆了。小真说,她在外出买菜那会儿,徐叔自个去端水喝,从轮椅上歪下来,快回来看看吧。
徐杏给伍华打电话,想让他开车去趟矿上。响了几声,手机这头就出现了“嘟嘟嘟”的忙音。看来,也不能指望他干些什么了。
姐妹俩急忙找了一辆出租车,心急火燎往矿上赶。
紫荆在路上就想,对于老人来讲,谁也不如自己的老伴懂得照顾人,谁也不如自己的孩子懂得体贴。
跟随大姐进了客厅,已经躺在沙发上的老爹,脸色顿时晴转多云。紫荆一琢磨,这一霎,肯定认出了自己。讨了个没趣,紫荆只好给大姐说一声,返回家中。
晚饭后,根据保姆已经离职的现实,大姐招呼几个姊妹,来父亲家商量事,只是没有邀请老三紫荆。
针对老爹的身体状况,大姐的想法是每家出600块钱,看谁有空来这里,买菜做饭,伺候父亲。
桂花心里清楚,老爹对自己最好,按理说,到了报答感恩的时候。一家补助600块钱,如果省着点花,能略有结余,对自己的家庭是个补充,但考虑自己靠那点营生养家糊口,还真舍不得,无奈只好提出,是不是补贴紫荆,让老三伺候。
一直坐在一旁听话听音的老徐,不再坚持什么,也不再对闺女们商议的意见做什么表态。不自觉地,还是想起了前几年邻居老孙算的那个“卦”,说的那些话,两行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流了下来,淌在枕头上。需用人处则用人,年龄越来越大,看来没有家人伺候是不行喽。
第二天,大姐把商议的意见给紫荆说了。
紫荆心想,什么时候也不能与自己的老人记仇,与老人置气。你没有陪送我嫁妆,我也熬过来了;你不让我回家,我也忍着过来了,但我要回报你的养育之恩,养你的老。紫荆没有十分的把握,给大姐说,只要老爸许可,我愿意尽到一个做女儿的责任。
像是对以前岁月的孝道补偿,更像是对伺候父亲一种亏欠的修补,紫荆勤快而周到细致地伺候父亲的吃喝拉撒。只要上班合适,紫荆有时会和李清一块在夜班值班。
值班期间,为减轻紫荆的压力,一有动静,李清就起身服侍。在夜间照顾岳父起夜好几次,休息的时间大打折扣。
在下井的路上,李清觉得脑袋一恍惚,手扶巷道的墙壁没扶住,一脚踩在铁路与水沟的空档,崴脚了。一瘸一拐的,不能去掘进迎头了,工友们只好搀扶一会,背一会,和他一起,搭人车,坐罐笼,上得井来。
正在父亲那里做早餐的紫荆,一听说是李清受伤了,才开始感觉有点奇怪,一向重视自身安全的他,怎么会犯这低级错误,可一顿神,马上分析道,肯定是昨晚没休息好、走神了的缘故。
紫荆赶紧与大姐二姐联系,看谁能抽空,帮忙照看几天父亲,以便自己在家和李清呆几天。
不一会儿,大姐来电话说,自己在小区报名了一个舞蹈班,管理挺严的,俩人一对,不让请假。二姐发来短信说,这几天,宿舍里的人家,结婚做囍被的特别多,都跟人家定了日期,恐怕赶不出来。紫荆知道,老四还上班,只周末才有时间,也没有跟她联系。
一边是自己的老爹,无人替班,不能放任不管;一边是家里的顶梁柱,行动不自由,不能甩手不管。紫荆只好两头忙,变着法子让邻居看一会儿。紫荆想,真遇到急事难事了,自己却脱不开身!看来,自己虽然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固定收入,也不能为了这点钱,担当这个责任了,要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自己再累病了,无人伺候不说,更是雪上加霜。于是,拿出手机,给大姐二姐发了短信,说出了轮流值班的建议。
眼看就要空档了。老徐眼里汪汪着泪花,抬头纹集聚成了一团疙瘩,如果这样下去,恐怕无人愿意伺候自己了。
周六,在老四值班的时候,老徐让她通知袭叔,来家里一趟。
老徐对老袭说,下一步,得找个对象呢。
(待续) 十三
又是一年春来早。社区的紫荆花又开放。
自打徐老太走后,这可难为了徐老汉,一个人孤单不说,关键是过去饭来张口的习惯,基础饭食不会做的现实,深深刺痛了心,身边离不了人啊,保姆也好,闺女也罢,再照顾,也不如老伴照顾得体贴、舒坦、得架子、方便。到了这时,徐老汉才怀念起老伴的好,念想起老伴健在的幸福日子,尽管老伴再委屈,也不跟他急眼。
自从接受了给老徐找对象的任务之后,老袭便把老伙计的事当成了头等大事。他也分析,有工资收入的老婆子,不愿意平白无故的伺候一个没有感情的老头子;家里孩子未成年、负担重的妇女,不情愿再多一分负担,两头忙的日子,不好过;享受型的老婆子,来了,你伺候她还可以,指望她照顾你,甭想。估计,没有工资收入的农村老太婆,可以考虑,但是也有条件。
万般无奈,老袭想到了前年回老家知道的一个叔伯嫂子,大哥前年出车祸走了,俩孩子长大成人,都在城里有工作,挺爱干净、好拾掇家务的一个人。
专门跑了一趟老家回来,老袭把女方的条件,给老徐讲了:管吃管住,不领证,一个月给人家存1200元。目的是,以备老头子走了,有后患,无人照顾。老袭在回老家之前,已经在社区打听了行情,大都1000元左右。
不行!把钱给人家,还不知道人家对咱咋样,我还不如去养老院呢。视财如命的老徐脑瓜转了几圈后,对老袭说。
姐妹几个商议,把老爹送到县里条件最好的养老院,想让他感受一下养老院的生活,顺便体味一下不在家的滋味。
县里新建的颐养养老院,依山傍湖,环境优雅,服务周到,着实吸引了周边工矿企业退休人员前来入住。
养老院有一整套管理制度,商店超市、娱乐设施一应俱全,食品成品半成品应有尽有,进了养老院的大门,不是探亲,一般不允许外出,在里面能活动得开。
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
住在里面像个囚笼,身边连个愿意给我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徐跟院长提了好几次。
老徐感到很寂寞很无聊,天天瞪候着双眼,望着大门,盼着家人来接。
张继和徐玲丽去县城会朋友,临近黑天了,顺路去看看老爹。一见面,老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要回矿上,要回矿上的家。说啥也不在养老院里呆了。
一回到矿上的家,张继和徐玲丽还在拾掇房间卫生,老徐就迫不及待地让老四给她三姐打电话,嚷嚷着,我得指望老三了,我要给老三认错呢。这时的父亲,更像是一种救赎,有了一个认错改正的平台。
还是让老三伺候。老徐说,你们谁家也不用往外掏钱,我五千多的退休金,够用了。
(待续) 十四
年轻力壮时不喜欢的人,年老了,却成了心里依靠的人。
一辈子最为关照、最为喜欢的人,年老了,却回报、帮助很少。
新阳社区好多家庭,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结局。过去红过脸的,现在重修旧好;过去下狠心承诺的,现在废纸一张;过去视财如命的,现在不再管钱;过去老少不说话的,现在一团和气,回归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紫荆陪着父亲,每当太阳好时,便用轮椅推出家门,在楼前的空地上晒太阳。
昨晚,父亲起夜好几次,紫荆觉得反正睡不好,就玩了一会儿手机。
刚刚推出老爹在墙根坐定,紫荆便发现手机电池还有一个格。随之跟邻居说帮着看一会,进家把手机充上电。
一看紫荆想离开自己,要回家的样子,老徐坐不住了。坐在轮椅上,使劲地用拐杖敲着地面,带着哭腔:
你别走,你别走!
紫荆循着喊声,一回头,看到父亲脸上那两行混浊的泪水,断断续续地顺着褶皱的苍老的脸颊,淌了下来……
大街上,紫荆花开。
社区内,紫荆花又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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