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连城诀
一 乡下人进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变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
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乡下,三间小小瓦屋之前,
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持木剑。正在比试。
屋前矮凳上坐着一个老头儿,嘴里咬着一根短短的旱烟
袋,手中正在打草鞋,偶尔抬起头来,向这对青年男女瞧上
一眼,嘴角边微微含笑,意示嘉许。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
出来的一缕缕青烟,照在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之上,但他
向吞吐伸缩的两柄木剑瞥上一眼之时,眼中神光炯然,凛凛
有威,看来他年纪其实也并不很老,似乎五十岁也还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地,
这时累得额头见汁,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
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像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的红
辣椒。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身黝黑,颧骨微高,粗手
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庄稼少年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
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后挺
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过,木剑连刺,来势劲急。
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一声吆喝,横削三剑。那
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
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罢!”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
削上她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势太强,噗的一
声,剑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
这只手还在吗?”
那青年一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削到你身上,这
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
倒评评这个理看。”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
十几招拆得还可以,后面这几招,可简直不成话了。”从少女
手中接过木剑,挥剑作斜劈势,说道:“这一招‘哥翁喊上
来’,跟着一招‘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不可直刺。阿
芳,你这两招是‘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剑势该像一疋
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倒
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的使剑,那
就不对了。咱们这一套剑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剑
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敌人躺下成为一具死尸。自己人比划
喂招虽不能这么当真,但‘躺尸’二字,总是要时时刻刻记
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们的剑法很好,可是这名字实在不大
……不大好听,躺尸剑法,听着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听着叫人害怕,那才威风哪。敌人还没动手,
先就心惊胆战,便已输了三分。”他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
重新演了一遍。只见他剑招凝重,转重进退,俱是狠辣异常,
那一双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
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刚才师哥
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间一剑刺出,迅捷之极。那青
年不及防备,急忙回剑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机先,连连抢
攻,那青年一时之间竟没法扳回。眼见败局已成,忽然东北
角上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
那青年回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
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连攻三剑。那青年
奋力抵挡,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
上不怕心里怕。”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招去势极是灵动。
其时马上乘客已勒住了马,大声叫道:“‘天花落不尽,
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向后跳开。向那乘客打量,只见
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
打扮,不禁脸上一红,轻声道:“爹,他……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心下
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马,上前抱拳说道:
“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铁锁横江’戚长发戚
老爷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什么
‘剑术名家’,那可是万万不敢当了。大爷寻我作甚?”
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跟戚师叔磕头。
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
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道:
“戚师叔考较晚辈起来啦,一见面便叫晚辈出丑。”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还差点儿,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
子?”卜垣脸上又是一红,道:“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
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道戚师叔内功深厚,怎么拿晚辈
喂起招来啦!”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我们老兄
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
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高足罢?剑法真高!”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芳,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这
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
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点头笑了笑。狄云道:
“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我们的都是一路,是吗?不然怎么一
见便认出了师妹剑招。”
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
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打开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说
道:“戚师叔,师父说一点儿薄礼,请师叔赏面收下。”戚长
发谢了一声,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包袱,见是一件锦缎面羊皮袍子,一
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呢马褂。戚芳捧了出来,笑
嘻嘻的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
起来,哪还像个庄稼人?这可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会。才忸忸怩怩
的道:“万师哥……这个……嘿嘿,真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
园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满满煮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
椒浸在盐水之中。四人团团一桌,坐着吃饭。
席上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
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
每日里要练‘连城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端起酒碗
放在唇边,将刚喝进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问:“什么?你
师父在练‘连城剑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
五,师父已把‘连城剑法’练成了。”
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
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
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他妈的,
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连城剑法’连你师祖都
没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儿又不见得如何高明,别来骗你师叔
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
手抓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坦脸上却没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
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弟师
妹,同去荆州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专诚前来相邀,无论如
何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连城剑法’只怕还有练
得不到之处,要跟师叔一起来琢磨琢磨,师父常说师叔剑法
了得,我们师兄弟如得师叔指点几招,大伙儿一定大有进益。”
戚长发道:“你那二师叔言达平,已去请过了么?”卜垣
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父曾派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
三位,分别到河朔、江南、云贵三处寻访,都说找不到。戚
师叔可曾听到言二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哥
武功最强,若说是他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
你师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酒,右手拿着酒碗,却
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荆州,给你师
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连城剑法’是怎么练成的。”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是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
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算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
“爹爹,咱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荆州去干什么?什
么万师伯做生日,卖了大黄做盘缠,我说犯不着。”
“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
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甚么不好?我不要见甚么世面。大黄是我从
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带着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
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要宰来吃了,我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
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
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
那成么?咱们三个满身破破烂烂的,总得缝三套新衣,免得
让人家看轻了。”
“万师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来挺神气的。”
“唉,天气这么热,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说,你
师伯夸口说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
瞧不可。乖孩子,快放开了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
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逃到山里……”
半个月之后。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
荆州。三人准穿了新衣,初来大城,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
虚胆怯,手足无措。打听“五云手”万震山的住处。途人说
道:“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高墙朱门、挂
灯结彩的气派,心中部是暗自嘀咕。戚芳紧紧拉住了父亲的
衣袖。戚长发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从门里出来,心中
一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
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这几天老是说:‘戚师弟怎么还不
到?’请罢!”
戚长发等三人走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的乐曲。唢呐
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
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
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可
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听
得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钱,
今日该还了罢?”戚长发一转头,只见厅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
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泼将过来。
戚长发眼见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若是侧身闪避,这
一桶粪水势须兜头泼在女儿身上,他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
袍,运动一崩,拍拍拍拍一阵迅速轻响,扣子崩断,左手抓
住衣襟向外一崩,长袍已然离身,内劲贯处,一件长袍便如
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行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
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粪桶,便即跃在一旁。砰蓬,拍啦,粪桶和长
袍先后着地,满厅臭气弥漫。
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哈
哈大笑,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少了
礼物,送上黄金万两,恭喜你金玉满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见此人如此前来捣乱,将一座灯烛辉
煌的寿堂弄得污秽不堪,无不大怒。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
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当即停步。二
弟子周圻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雄,你是甚么东西?
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好的,你这王
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
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大寨主这几年发了大财哪,家
里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纷纷
交头接耳的议论:“原来是太行山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
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
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热闹瞧的了。”
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
暗中有人通风报信,坏了我们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
我兄弟吕威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
查到原来是你万震山这狗贼干的好事。这件事你说怎么了
结?”
万震山道:“不错,那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在江湖上吃
饭,做没本钱买卖,那也没甚么,可是你兄弟吕威强奸人家
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
上了可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恶事也干,不知羞耻!”
“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采花大盗,竟敢到江陵府来撒
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
向楹柱上击了过去。连击数下,只听得喀喇喇一响,一条碗
口粗细的楹柱登时断为两截,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
片烟尘弥漫。许多人逃出了厅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铁臂功,
无不凛然,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记,哪里还
有命在?”
吕通反身跃回庭院,大声叫道:“万震山,你当真是侠义
道,就该明刀明枪的出来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条好汉。为
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风?又为什么吞没了我兄弟已经到手
了的六千两银子?他妈的,你卑鄙无耻!有种的就来拚个死
活!”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
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
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没声的欺近
身去,双臂一翻,已勾住吕通的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
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一震,要将这少年震开,不料手臂给狄云死命
勾住了,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
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劲力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
右膝一举,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
痛,臂力一松。吕通一招“风云乍起”,挣脱了他双臂,呼的
一拳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乌龙探海”。
狄云急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
子,花了三两银子缝的,咱们卖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
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楞小子,胡说八道
甚么?”狄云冲上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
最是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心爱的太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
一次穿出来便让人给槽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
理吕通跟万震山之间有什么江湖过节,师父这件袍子总之是
非赔不可。
万震山道:“狄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来赔便是。”
狄云道:“要他赔,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认帐,那便糟了,”说
着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胸口,
只打得他身子连晃,险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贤侄退下!”
语气已颇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
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
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底穿出。吕通使招“打
虎式”,左腿虚坐,右拳飞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着
戚长发练武,与师妹过招比剑,从没一天间断。吕通虽是晋
中大盗,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时之间却也打他不倒,几次
要使铁臂功。都被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
肉厚骨壮,也没受伤。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
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
是杂以猴拳,讲究搂、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
上“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
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云没见过这路拳法,
心中一慌,左腿上连接给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
过。”
狄云叫道:“打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被吕通
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
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他。”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不
顾性命的前冲,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
声,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时鲜血淋漓。
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师弟,他不听我话,
你叫他下来罢!”戚长发哼了一声,道:“让他吃点儿苦头,待
会让我去斗斗这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
着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竹棒,嘶哑着嗓子叫道:“老爷子今
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饭。”
众人都正全神贯注的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
会,那乞丐呻吟叫唤:“啊唷,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
踏在地下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大叫一声:
“啊哟,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
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
弯的“曲泉穴”中一碰。
吕通膝间一软,左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
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将吕通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
起来,拍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的爬
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
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
臂被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一看,正是师父。戚长发道:
“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
鲜血。狄云一低头,只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
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我这件新衣也弄
脏了。”
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
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碰巧一跌,
从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钱,那是师父给他来城里零花的,追出
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连声道:“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寿的贺客。他是荆州
的大绅士,寿堂中悬了荆州府凌知府、江陵县尚知县送的寿
幛,金光闪闪,好不风光。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一件趣事,大家都说狄云福气
好,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进来摔了一交,扰乱了吕通的
心神。大家也不免称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
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
也有人说这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那有这么巧,老乞丐摔
个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若是万震山自己出手,当然
两三下便打发了这恶客,不过要劳动寿星公的大驾,便不这
么有趣了。
众宾客这么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脸
上黯然无光。这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
却教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行出头,打退了敌人。八
名弟子个个心中气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
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
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万门八弟子都以“土”字
傍为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
形微见瘦削,俊美潇洒,倒像是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
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来宾中有功名的举人、秀才、武林尊长敬过了酒,
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向狄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
兄给家父挣了好大的面子,我们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
师兄一大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
“我不会喝,我不会喝。”
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要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
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我们此刻敬酒,狄师
兄又是不喝,那把我们万家门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
“我……我没有啊。”
戚长发听得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
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的啊。”戚长发沉声道:
“喝了!”‘狄云无奈,只得一人一杯,接连喝了八杯。登时满
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胡里胡涂的一团。
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头兀自迷糊,只感胸间、肩头、
腿上,被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都是热辣辣的疼痛。睡到半夜,
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有人不住叫唤:“狄师兄、狄
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
狄云一呆,下得床来,披衣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八个
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长剑,便是那万门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
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跟万师伯
门下的师兄们比试武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倒有自
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间嗤嗤三声,万
圭隔窗向他连刺三剑,剑刃都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寸
许。狄云只感脸颊边凉飕飕地,大吃一惊,急忙倒退,左脚
在凳上一绊,一个踉跄,十分狼狈。万门八弟子都大声笑了
起来。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头底下的长剑,跃出窗去,见万
门八大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虽是有气,但
念及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
要怎样?”
万圭长剑虚击,在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师兄,你今
日逞强出头,只道我荆州万家门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还
是说我万门家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的衣服,我自然要他赔,
这关你甚么事?”
万圭摇头道:“你在众位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
脸,却教我师兄弟八人全闹得灰头土脸。别说再到江湖上混,
便是这荆州城中,我们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
作所为,不也太过分了么?”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
啊。”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
么?抻量抻量他。”
万圭长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乃是虚
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挡架。万圭斜剑收回,被他识破剑
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啊,你是不屑跟我动手!”狄云道:
“师父吩咐过的,千万不可跟师伯的门人比试。”
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长剑刺出,在他右手衣袖上刺破
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宝爱,平白无端的给他刺破,再也
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
挺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斜削。当的一声,格开来剑,
乘势还击。两人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
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兴发,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
刺去。
周圻叫道:“嘿!这小子当真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
别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
可不好。”手上攻势登缓。万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剑招的
绵绵不绝,来势其是凌厉。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又不跟
你真打。你这是干什么了?”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
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闪在左侧,眼
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
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拍的一声,
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该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
师妹比剑,一到这个地步便即罢手,不料万圭俊脸一红,反
而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阵剧痛,已然中剑。
鲁坤、周圻等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罢!”认输
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
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腿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
是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万圭见
对方势如疯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
得不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
便见散乱。
卜垣眼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砖头,用力投向狄
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的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
砖头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脸,两个打一个么?”卜
垣道:“甚么,你说甚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丢了师父
的脸面。”不顾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
他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气势却盛,万
圭狼狈闪架,已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
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伤了他性命,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
俩上前掠掠阵罢!”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
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
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也没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的
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
三,登时手忙足乱,刷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
得不轻,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
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抢上来右足
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
树丛之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吴坎
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的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
“服你个屁!你们四个打我一个,算什么好汉子?”万圭剑尖
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喝道:“你还敢嘴硬!
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了你喉管。”狄云骂道:“你使力啊,
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目露凶
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贼,你
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些呻吟
出声,但咬牙强自忍住,骂道:“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
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面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
欲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骂不出声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向师父师妹哭诉去,
说我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这脓包货定要去哭哭啼啼。”
狄云怒道:“哭诉甚么?大丈夫报仇,只自己一个儿动手。”万
圭正要他说这一句话。更激他道:“给你脸上留些记认,好教
你师父开口来问。”说着在他左眼右脸重重的各踢一脚。狄云
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
好好的招待于你,买酒杀鸡,哪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
损我。
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诉,要我爹爹
责罚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呜呜呜,万师伯,你的八个弟
子,打得我爬在地下喊哭求饶。呜呜呜,万师伯,你不主持
公道吗?’”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诉!”
万圭和鲁坤、卜坦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闷气已出,当
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
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
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甚么平白无端
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
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的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
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
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
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的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便是
日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
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
那老丐叹道:“谁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顾,
哎唷,哎唷……”撑着竹棒,一步步的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
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
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罢!”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
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
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甚么英
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
伸拳给他捶背。
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
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
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死样
活气,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没有了。你这种人活在世
上有甚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
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
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
“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
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不管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
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动,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
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
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
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
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
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
道:“你用甚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
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
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也
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
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甚
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
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
“哈哈,打架嘛,讲甚么一个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
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
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
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
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
你学不学?”
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
有这种本领,而这年纪老迈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
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背心给人一抓,身子又飞了起来,这
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筋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
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
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欢喜无比,叫道:“老……老伯伯,
我……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们到
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又如何学得会?”
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
“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甚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颈,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掷,骂
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
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欢喜,忙道:
“对,对!是我说错了,请你老人家快教罢!”
那老丐道:“你把学过的剑法使给我瞧,一面使,一面念
剑招的名称!”
狄云应道:“是!”见腿上伤处不断流血,便草草裹好伤
口,到草丛中找到自己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动,
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
道:“我练得不对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
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也
没甚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你这一番狠
劲,当真了得。”摇了摇头,道:“把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
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
不敢顾。”将长剑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
一个人一般,身形沉稳,剑势飘逸,哪里还是适才这般龙钟
委琐?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吕
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帮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还
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强得太多。凭你这点儿
道行,真能打发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口诀和师父所
授并无分别,只字音偶有差异,但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
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
左手,右手反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
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甚么打人?”老丐笑道:
“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
是我不好。我瞧你说的招数跟我师父一样,剑法可全然不同,
觉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好?”狄云
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丐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
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远,比你不过。”
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小子还没傻得到家。这样罢,咱们只
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来。
狄云横剑挡格,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哪知
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
中了他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
丐翻过竹棒,平靠他剑身,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
转几个圈子,将他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
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
竟将长剑粘了回来,说道:“你师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
这些吗?嘿嘿,希奇古怪。”摇摇头又道:“你门中这套‘唐
诗剑法’,每一招都是从一句唐诗中化出来的……”
狄云道:“甚么‘唐诗剑法’?师父说是‘躺尸剑法’,几
剑出去,敌人便躺下变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是‘唐诗,不是‘躺尸’!
你师父跟你说是‘躺尸’吗?可笑,可笑!这两招‘孤鸿海
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飞来,
见到陆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
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争权夺利。将
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股飘逸自豪的气息。他所谓
‘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
甚么‘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
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你师父当
真了不起,‘铁锁横江’,教徒弟这样教法,嘿嘿,厉害,厉
害!”说着连连冷笑。
狄云怔怔的听着,听得他话中咬文嚼字,虽然不大懂,却
也知他说得很对,狄云向来敬爱师父,听他将师父说得一无
是处,到后来更肆意讥嘲,心下难过,忽地转身,说道:“我
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甚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道:“你或
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我师父是
庄稼人,不识字,不懂你说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
笑道:“你师父不识字?哈哈,这可奇了。”狄云气愤愤的道:
“庄稼人不识字,有甚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
头顶,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
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
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
说着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
“忽听喷惊风,连山石布逃”,其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
波涛”;如何“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
旗,马鸣风萧萧”。在湘西土音中,这“泥”字和“日”字却
也差不多。那老丐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
是纠正狄云剑法中的错失。
那老丐道:“你剑法中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说不
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
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
“刺肩式”,敌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要
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的眉头。第二招
“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这
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就算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
手打他耳光,但闪左打左,闪右打右,越是闪避,越打得重。
第三招是“去剑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长剑脱手,便是这
一招。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
个典雅的唐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
教他诗句,徒乱心神,于是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称。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了一
个多时辰,方始纯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
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
……”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
说有甚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甚么都难,一时踌躇
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说,你若泄露了今
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
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怕我师伯?”
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
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说道:“我多谢老伯伯还来不及,怎会
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
了口气,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
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没入树丛之中,已然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
“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
答。戚芳笑道:“还不是昨天给那个甚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
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
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了下来。戚芳问道:“师哥,
你昨晚跟谁打架了?”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
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甚么地方,我全
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
心想:“我只要不说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
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
一一都说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气愤愤的道:“他们
八个人打你一个,算甚么好汉?”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
齐出手,是三四个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个
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个打不
过,还不是五六个、七八个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
半会这样。”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
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称了,竟是直呼其
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
人瞧不起吗?”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
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
只觉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
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
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钮扣
之时,若是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偷东西。“空心菜”却是戚
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这日晚间,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下
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
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
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
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联手打的。”
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甚么?”
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十分伶牙俐齿,抢着说
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
吕通动手,全靠他狄师哥出马,才赶走了他,没让你老人家
出丑。我们气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随即笑道:“是
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我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
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
万师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几时……”
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撒谎诬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
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
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我们都没瞧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
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
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甚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
“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
人联手”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
都没见到,自然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会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
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师伯门下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
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
“师父……我……我……我没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
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事,还要抵赖!”狄云不敢闪避,
戚长发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脸颊本就青肿,登时肿上加肿。
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
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
……万圭说打败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
“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
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我,有种的就一齐来。哪
一个不来,便是乌龟儿子狗杂种。”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
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说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
师哥的剑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提起长剑,分占八
方,将狄云围在垓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
又是八个狗杂种……”
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甚么?比剑就比剑,是比
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
也动了真怒,这八人中的万圭是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乱骂,
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
有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
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位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
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昨晚见到狄云与万圭动手,这乡
下佬武功不弱,这时情急拚命,大师兄未必能胜,如被他先
赢得一仗,纵然再有人将他打败,也已折了万门锐气,同门
中剑术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最好让孙均一上手便将他打败,
令他再也说嘴不得,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
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
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以能潜心向学,
剑法在八同门中最强。他见师兄弟推己出马,当即长剑一立,
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极
具礼敬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
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意思是说:“我
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
你一下,我心里可在骂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
官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
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棕臭,一官拜马猴”,
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
腹上刺了过去。万门群弟子齐声惊呼。孙均回剑格挡,铮的
一声,双剑相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鲁坤道:“师父,你瞧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
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这乡下小子干么如此
愤激,一上来就是拚命?”
但听得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到
十余招后,孙均长剑一斜,小腹间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
挺剑直进,孙均回过长剑、已将他长剑压住,拍的一掌,正
击在他胸口。万门群弟子齐声喝采,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
打不过,还吹大气打八个么?”狄云身子一晃,抽起长剑,犹
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孙均挡得几招,发剑回攻,狄云突
然间长剑抖动,噗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的肩头,正是
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但见孙均
肩头鲜血长流,身子摇晃,万门群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
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噗
噗两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分别中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
万圭提起长剑,凝目瞪着狄云,突然间一声暴喝,飕飕
飕连刺三剑。狄云一一挡开,剑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拍
的一声响,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招更是来得突然,万
圭一怔之间,狄云已飞起左腿,踹在他胸口。万圭抵受不住,
坐倒在地。卜垣抢上相扶,狄云不让他走近,挺剑刺出,卜
垣只得举剑招架。
吴坎、冯坦、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在地
下,一时站不起身,惊怒之下,各操兵刃围了上来。这时万
家的家丁婢仆听得厅上兵刃相交的声音,纷纷奔来观看。
戚长发双目瞪视,脸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
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