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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连城诀》2---二 牢狱

发表于 2018-4-8 01:19:0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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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牢狱
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
来。一柄跌入了人丛,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
面,更有一柄直插入头顶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
冯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以“去剑式”绞夺脱
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师弟,难为你
练成了‘连城剑法’!恭喜,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
戚长发一呆,问道:“甚么‘连城剑法’?”
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连城剑法’是甚么?
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
的‘连城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又向戚长发冷笑道:
“师弟,你装得真像,当真是大智若愚!‘铁锁横江’,委实了
不起。”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片
刻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
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涂了,不由得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
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甚么话才好。
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
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凡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
得清清楚楚,倘若泄露了传剑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
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
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
戚长发喝道:“你自己想得出这般巧妙的剑招?你……你
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
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数分,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过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
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
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冷笑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嫒都说
得明明白白了。‘铁锁横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师哥
身上。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仰
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
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抛剑在地,回身接过酒杯,连喝了三
杯,侧过了头沉思,满脸疑云,喃喃说道:“奇怪,奇怪!”
万震山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
书房中去说。”戚长发点了点头。万震山携着他手,师兄弟俩
并肩走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面面相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喃喃咒骂。
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云这小子这么一下子,吓得我
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
了转,蹑手蹑脚的便走到书房门外,侧耳倾听。






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
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甚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
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甚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甚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连城诀》。”
“甚么练成、练不成的,我半点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甚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甚么好笑?”
“你明明满腹诗书,却装作粗鲁不文。咱们同门学艺十几
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你不懂‘连城诀’三字,又怎背得
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较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甚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甚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
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
只怕要打架!”






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
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
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
戚芳左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问道:“两把?”戚芳道:“爹
没带兵刃!”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站在书房门外。狄云和戚芳
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房中两人的争吵。
“戚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
是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万师哥,你话说得明白些,师父怎
么会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
哑。
“师父他那本《连城诀》,难道不是你戚师弟偷去的?”
“我知道甚么连人、连鬼的?万师哥,你想诬赖我姓戚的,
可没这么容易。”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连城剑法?为甚么这般
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
里是甚么连城剑法了?你叫卜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连城
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
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
想:“卜垣这话我也听见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话。若不是这么说,






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见过
‘连城剑法’的名字,为甚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连城剑法,你
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姓万的,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诀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甚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嘶哑的声音道:“好,我交
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不由自
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
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感到
万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长声惨呼,极是凄厉。
万圭惊叫:“爹!”飞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
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边都是鲜血。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身子颤抖,握住了狄云
的手。
鲁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纷纷
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出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
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了一声:“爹爹!”
身子晃了两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头,只见






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
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
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
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
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讥,但话
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那还有甚么话可说?不由得低
下了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的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
发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
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
推他背心,喝道:“走罢,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
只听到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声音,跟着街上嘡、
嘡、嘡的锣声响了起来,奔走呼号之声,乱成一片,心下实
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了咬牙,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
“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
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
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逃出城去了,
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湖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
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哼!便
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






子,要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
“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来祭拜
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
家人弟子这些纷纷议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独自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
流落江湖,有谁来照顾?我带着她一同逃走罢?不,不!这
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
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甚么‘连城剑’的
剑诀?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好人,怎会去偷甚么剑诀?这
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
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甚么用?我
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为
师父辩白。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
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
他们杀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一抬
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屋顶上纵跃而过。他险些叫
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不是师
父。跟着又有一个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
单刀。
他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还在附近,并
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大吃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
“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听得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关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






否戚芳遇险,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刚站上屋檐,又听得
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他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
动。他纵到窗边,往里张去,只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
在床,两条汉子伸出手去摸她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衫。狄
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
挣扎,大声呼救。
他自己虽在难中,但见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当即连
剑带人从窗中扑将进去,挺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
的汉子举起一张椅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
来。狄云见这两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
“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刷刷刷连刺三剑。
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叫道:“吕
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
双刀齐举,往狄云头上砍将过来。
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避过。一条汉子飞足踢翻了桌子,
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人跃出
窗子,跟着乒乓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
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长,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
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
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了,我胸口有一把小
刀,快给我拔出来。”狄云吃了一惊,道:“贼人刺中了你?”
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






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甚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
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的搂抱,不料这女
子死命的抱住他腰,一时之间竟然推她不开。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
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甚么事?甚么事?”那女子叫道:
“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伸
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
道:“别碰我,别碰我!”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
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
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
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鲜血
如泉水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
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
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
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
小贼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
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他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
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鄙夷,又
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
为甚么……为甚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
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
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伤口。这
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
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
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万震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
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们
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
连累到他。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
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
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
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
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
“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
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
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
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
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
碌碌的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
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
加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
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是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
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首饰,珠花项链、金镯金
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
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
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横祸之时,要
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便当真迷
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
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分
别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
发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
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
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
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
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
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
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
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甚么,甚至他右掌上的
痛楚也算不了甚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
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沾到了板子上,溅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
身处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的,他感到了右手
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
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
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
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
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甚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
甚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
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






吗?”
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
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
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
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
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
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半
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
甚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
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
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
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
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
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有甚么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县大老
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
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的站起身来,大声叫
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
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
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
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






理会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甚么意思,仍是大
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甚么?还不给
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
求他申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
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
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
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在他身上
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
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
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
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
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
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出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
断续续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
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
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
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的
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
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






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
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丝微笑,
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
“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的
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琅珰入狱,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
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
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像,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
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
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
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
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铁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
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
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
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腿上一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
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
怀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
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
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
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拢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
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
三个便是戚芳。
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
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
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
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
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没地方去,暂且
住在万师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
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
“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
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
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甚么钱?
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
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的道:“你……你
为甚么要做这种事?为……为甚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
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
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甚么事都跟她说,甚么事都跟她
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有分别,一
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种






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种种
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
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涨得面
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
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忽见戚芳转头避
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
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
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
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头来,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
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
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
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
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
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
钱的漂亮少爷罢!”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伸手到
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袖,柔声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
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






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
子。师哥,我明天再来瞧你……”
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
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罢。你的事就是我
的事,小弟自会尽力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的走了
出去,一步一回头的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
终一动不动的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
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
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
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
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
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
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
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
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
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
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
要发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






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
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罢?那对他倒好,以后
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
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
血,显然是给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
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
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
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
喝。
那囚徒缓缓醒转,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
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
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迥将过来,砰
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
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
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
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
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甚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






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
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
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
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
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
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
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
“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
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
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
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
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
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
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
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
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
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
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
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
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
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
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
地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
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
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的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
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
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甚么气,何
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
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诚挚,不
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
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见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
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
玫瑰,望到了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
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
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
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
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蛮横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
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
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
满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
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






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
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
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
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
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
狠狠的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
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
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
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
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
来,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
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
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
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
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猛
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
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
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
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
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






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
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
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
死,甚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狱
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
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
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
“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
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
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
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吃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
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截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
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
我杀了你,那是甚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
道:“你这番假惺惺的买好,我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
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
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
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
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






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
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
之中,仍是不断的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
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
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忘不了
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
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
英俊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
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
“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
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
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甚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
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
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
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






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
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
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
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
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
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
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罢,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
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甚么
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
地。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
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
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
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
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
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
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
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
了一根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






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
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
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甚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
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
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
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
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
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许你
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的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
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甚么神照经不神照经,
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怒,反而轻轻的
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
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
‘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
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了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
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前生不知作了






甚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
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
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
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
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
道:“你叫甚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
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
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
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
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
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
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
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
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
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
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
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
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






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毒虫般咬噬他的心,这时的狱
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甚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甚么突
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
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
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
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
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
“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甚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
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
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
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
机缘旷世难逢,你为甚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
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
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
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甚么也不肯学。
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
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
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
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
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甚么?”丁典






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
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
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
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
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
对得起你?”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
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
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
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
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
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
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
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
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
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
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
“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
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
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
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甚么这般拷打你?






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剑客是
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兄
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甚么事,千万
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
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之中,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
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
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
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
的铁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踊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
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
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
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
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
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
“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
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联?”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休想瞒得过我。去你的罢!”
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尖刀
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
手肘撞处,正中他小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
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
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息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他武
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
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
夫如何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
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
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
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
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的
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
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甚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
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人站着动也不动。
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拚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
他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拚内力最为凶险,不
但毫无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说不上甚么
点到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极慢的向前跨了一步,丁
典也慢慢的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
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突






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击了下去。铁铐
刚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
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
在墙上一撞,一屁股坐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
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响,瓦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满
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径往那道人后
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
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发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他作为
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
冷水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
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断折。他眼望丁典,说
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大法……那……是
……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
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大
法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
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
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敌众。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
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
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发,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
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
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
“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腮虬髯,那柄单刀极为锋
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
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
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
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
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
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
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
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
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
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
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
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道:
“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
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
不相识,无冤无仇,为甚么要陷害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
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
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
而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
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






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露此事,再者也觉此事乃
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
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
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
了点伤,并没有死,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
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是嘿
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甚么不对了?”
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又有甚么地方不对头的?
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甚……甚么?”
丁典道:“哟!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
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到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
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
你想得使甚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甚么法子才
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
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况那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
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
是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小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
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的跟我,须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
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
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






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发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
……是万圭安排的了?”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
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丁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
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
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甚
么都亲眼瞧见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了给
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罢?”丁典
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功效?”狄云道:
“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甚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
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
放火,那又是甚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
你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
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
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
道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
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
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






狄云怒道:“还有甚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他啦。若不
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
的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
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
“你说有甚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
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
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
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
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
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
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甚么不来接女儿回去,
这其中定是大有跷蹊。万圭他们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
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猜
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
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
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奇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
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
师伯,一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
的讯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甚
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
枉他偷盗太师父的甚么剑诀,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
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
云奇道:“你为甚么冷笑?”丁典道:“不为甚么。”狄云道:
“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罢!你师父外号叫作甚么?”狄云道:“叫作
‘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甚么意思?”狄云迟疑半晌,道:
“这种文诌诌的话,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来,那是说他老人
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实得可以。
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
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
之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好
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
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
甚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
横不敢过’;甚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老
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机变?”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博学多才,怎会解错诗句?
他城府极深,定有别意。为甚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
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忠厚老实,他






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罢,我给你粘成
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斫了一刀。枭道人
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
蘸了血,粘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到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
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
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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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6 11:49:13 | 查看全部
感谢赵老师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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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19 02:24:56 | 查看全部
非常感谢屈联西老师并问好!同时感谢屈联西老师指导电子图书下载版块的帖子!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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