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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连城诀》4---四 空心菜

发表于 2018-4-10 02:42:01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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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空心菜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适才我说的那四
个字,你已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
刀,一人持剑,别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
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
“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
“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
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
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的罗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们乖
乖的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
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
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
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被
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喝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
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间便是一决生
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
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随即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
老爷子门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
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
大鸣马爷。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
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
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
“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
道:“为甚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无
名师传授。”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耿天霸当下便忍耐
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
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
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
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
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
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
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
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
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
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
左手回圈,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






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
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再
退了两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
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并不如何了得,
居然连受三掌仍能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然生性
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
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
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
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
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
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
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就算他
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挺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
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斜晃,
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十分特异,周
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
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
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一甩,长剑回转,
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
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
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






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道:“这姓丁的招数厉
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
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是一般的
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
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
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
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
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连城诀”不说与狄云知道,
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
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
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说甚么也得办成功了。你丁大哥
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
身后。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
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
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连城诀。这时两人听到
了丁典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
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
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见丁典口中念
念有辞,甚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
焉,也是“十七、十八”的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甚么迷
人心魄的咒语,当下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挥掌向丁






典直劈过去,只是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
立即退开。
丁典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
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
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
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上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
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
柔软的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
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
七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
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噗噗两声,刀剑同
时刺中他身子。狄云大叫一声,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
流、毒性稍弱这一瞬息,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
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
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
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
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只有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
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
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
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狄云却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扠住他咽喉,叫
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
是周圻不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气力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
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
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
“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扠周圻的喉咙,可是他琵琶
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如何使劲,总
是无法使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
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
……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
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渐低沉,脸上神采焕发,抓
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一挣,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了出来,剑刃上全
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
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
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
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之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
中学艺,与戚师妹两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
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
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
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
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
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无法脱身。
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是
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了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
头,就是说甚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竟不再刺进,似乎遇
上了甚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
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刺,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
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
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的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
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
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
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
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
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
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
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是
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
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
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






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
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
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
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的性命,更
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
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
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
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甚么也要救你出
去。”丁典缓缓的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
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
的……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
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
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无
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
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
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
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
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
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
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






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
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
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
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
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
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
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
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
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
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
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
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
“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
“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
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
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
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见。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
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






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
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
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
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
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
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
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
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
少次,曾和戚师妹一共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
了一个声音。他全身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
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
哪里?”
他登时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
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
的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
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
有,除了练武之外,甚么事情也不想,甚么事情也不懂,说
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
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






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师妹
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
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
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
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
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人,
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
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听着,无
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
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
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
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
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
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
的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
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
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
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
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






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
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
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
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
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
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
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
像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
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但是那么笑嘻嘻地,叫着:“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
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
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
人的当。师妹已嫁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
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
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
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
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的响了起来,跟着说道:






“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
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
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
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的道:“空心
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
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
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
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
发见,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
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有时
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
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的瞧出去,
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
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
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
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
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
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
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






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罢。”那女孩
道:“甚么坏人?捉小孩子做甚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
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
坏人去啦。坏人到了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
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执
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
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
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便惊动了
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的难
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的受了世间最惨酷的
苦楚,她竟说自己是——“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
孩不知存着甚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
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
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
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踪迹立时便会给
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
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
出来。只是这哭声陡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






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影,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簌
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
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
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
“快放下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
杀罢!”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
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无半分故
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左手顺手在柴堆中
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
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
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
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
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
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来的地位不过
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
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
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
命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
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






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
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
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虽都说不出话来。隔
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
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
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甚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
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
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
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
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
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瞧,见
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
菜,别哭。爹爹在这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柴门,抱着
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的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的在耳边响着:“我
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
“空心菜为甚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
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






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
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
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
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
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凉:“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
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甚么
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
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
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的想
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
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
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
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
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
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
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
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
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
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
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






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
你办甚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像
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
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
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
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
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
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犬哥密密藏起,
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
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
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她不着了。”“再见她一
面,又有甚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
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的自
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
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甚么别的指
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
为甚么这么喜新弃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
“问这些又有甚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
有甚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
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
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






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
一个人蹑手蹑脚的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
几步,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
了。她要跟我说甚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
么?”又想:“我还有甚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
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来是个乡下
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
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甚么好处?我
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我,嫁
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
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
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的过日子罢。”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甚么,俯身便去柴草堆
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
狄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
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
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
神不定,这时一眼看到狄云手中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
又恨,冷冷的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
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甚么,心中






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
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
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丐所授的
那招“刺肩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肩头。这招剑法怪异
之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武功已大有长进,
却仍是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抵挡
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
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
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
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
“戚芳,你来!”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
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
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
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
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
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
身闪避,又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戳
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
数招之后,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






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
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
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
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
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
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
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个
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被踢晕,脑子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
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
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想起:
“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头上
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
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甚么
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
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
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
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
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
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
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
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






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的消失。心中不
住说:“我再支持一会儿,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
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甚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是没有松开。万圭
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达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
都还有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抬起
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
也不会再有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
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甚么事悄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
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
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
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
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
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
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半点也没有力气。他
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
臂弯中虚空无物,跟着又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
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
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
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
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
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
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
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
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
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
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是黑沉沉地,甚么也瞧不见。他心中
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
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夫去。突然之间,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
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
开双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
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
这般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双臂抱着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
渐明,大雨却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
定了定神,发觉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
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
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杀
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






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
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细看那几条
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的人动手时十分心急慌忙,然
而绷带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镶着精致的
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是女子
的衣衫。
是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嘴角
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给我裹
伤?要不是她通风,我躲在柴房里,万圭又怎会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飘流。不知
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
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连丁大哥
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如何关怀,但丁典的尸
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
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
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脑海
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绸布包
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
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还
有四件女子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
宝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颈中所挂的一个金锁片,锁片上的
金链是给人匆忙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块衣衫的碎






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像是盗贼拦路
打劫而得来一般。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
没读过多少书,字虽识得,却不懂这四个字是甚么意思,心
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罢?”
他拨弄这五件首饰,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
反更多了几分胡涂:“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
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
呢?首饰不是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潮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
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给了我银两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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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6 14:26:23 | 查看全部
感谢赵老师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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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19 02:25:24 | 查看全部
非常感谢屈联西老师并问好!同时感谢屈联西老师指导电子图书下载版块的帖子!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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