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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7 08:3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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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幽梦影》中,评论者与原创之间,评论者与评论者之间互相补充、相互生发。相互拓展思路,做到了“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如张潮曰“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江允凝在评论中补充曰:“黄山看云,更佳。”毕右万推展曰:“雨后看柳,觉尘襟俱涤”。尤谨庸生发曰:“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亦可”。倪永清另作发挥:“做官时看进士,分金处看文人”,虽属调侃,却引申出了别样道理。又如,张潮曰:“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之计种树,百年之计种松”。这本是对大自然物种之生命周期的描述,周星远却就此引伸曰:“千秋之计,其著书乎?”一下子升华到生命担当的重大课题。而张竹坡则将谈论主题提升到更高处:“百世之计种德”。微信朋友圈就这样在相互切磋、生发中成为了提高思想境界的园地。
《幽梦影》的微信朋友圈还十分注意生活中的审美思考,包含着丰富的生活美学内容。明代中后期以来,伴随着为心学所推动的思想解放思潮,中国的生活美学建设也进入了一个高潮。这个高潮一直伸展到清前期。康熙中期的扬州既为烟柳繁华之地,又是一个思想相对宽松的处所。文士们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加大了生活审美的力度,《幽梦影》朋友圈中便留下了许多生活审美化和审美生活化的篇章。
首先,朋友圈中充溢着对自然美的品识和玩味:张潮曰:“春听鸟声,夏听蝉声,冬听雷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在不同季节、不同环境中对自然美、艺术美的精心择取,形成不同的最佳审美境界。张竹坡生发曰:“久客者,欲听儿辈读书声,了不可得”,将听儿辈读书声也视作一种审美享受!又如对声音美的欣赏,张潮提出,“凡声皆宜远听,唯听琴则远近皆宜”。从声之远近这一角度总结出自然审美和艺术审美的具体法则。王名友的评论谈得更为具体入微:“松涛声、瀑布声、箫笛声、潮声、读书声、钟声、梵声皆宜远听;唯琴声、度曲声、雪声非至近不能得其离合抑扬之妙”。庞天池则推展开去,论色之欣赏:“凡色皆宜近看,惟山色远近皆宜”。一组微信朋友圈竟成了一部声色鉴赏的美学专论!有时论石之设置,张潮曰:“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有时论瓶花,张潮曰,“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这已是很地道的装饰美学,故程穆清曰“是补袁中郎《瓶史》所未逮”。而王宓章的评论则进一步将其上升到形式美学法则的高度:“须知相反者,正欲其相称也”。有的地方,更是直接阐述园林美学。张潮曰:“园亭之妙,在丘壑布置,不在雕绘琐屑。往往见人家园亭,屋脊墙头,雕砖镂瓦,非不穷极工巧,然未久即坏,坏后极难修葺,是何如朴素之为佳乎?”弟木山补充曰:“园林之善,在于迴廊。”晚明至清初是生活美学大丰收的年代,而在《幽梦影》朋友圈中,可以明显看到高濂《遵生八笺》、袁中郎《瓶史》、计成《园冶》、李渔《闲情偶记》等等著作的影响和发展。因此,完全应该将其置于晚明以来的生活美学著述潮流中来考察。
《幽梦影》是当时以张潮为核心的扬州文友组成的,他们响亮地提出“读书最乐”:“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张潮),“读到喜怒俱忘,是大乐境”(张竹坡),并认为“有功夫读书,谓之福”。张潮还认为,“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之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并明确地把读书和阅历联系起来,提出了著名的读书三境界论:“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浅深耳。”黄交三当时就在评论中对此三境界说给予了高度评价:“真能知读书疼痒者也。”延至后世,人们均将三境界说视作经典格言。
《幽梦影》朋友圈中,还十分注意做人原则、人际关系的探讨。张潮曰:“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吴街南补充道:“立君子之侧,骨亦不可傲;当鄙夫之前,心亦不可不傲”。张潮曰:“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李若金予以生发:“不为小人所骂,便是乡愿;若为君子所鄙,断非佳士。”在谈到自己的人生底线时,张潮曰:“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李圣许进一步阐发道:“顺理而生,虽忧不忧;逆理而生,虽乐不乐。”有时,他们很细致地讨论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如何交友?明清以来,文人们多十分注意交友。金圣叹曰“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谈。”《幽梦影》的朋友圈则对此谈的更为具体。张潮曰:“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张竹坡予以肯定:“善于读书取友之言。”在他们的眼中,不同的朋友成了不同的学习对象,这也正是其朋友圈形成的基础。对于当时生活中遇到的“闲”“痴”“癖”等课题,他们在朋友圈中也一一进行探讨。张潮曰:“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当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陈崔山予以总结,“然则正是极忙处。”李若金进一步指出:“闲固难得,有此五者,方不负闲字。”张潮更是在处理闲与忙的关系中,为独创寻求了方向:“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显示了难得的生活智慧。在朋友圈的相互启示下,“闲”成为了充实的富于睿智的人生境界!明代中后期的思想解放思潮中,对情的张扬是一个重要内容,其中包括释放个性、赞美真挚爱情的内涵。汤显祖的《牡丹亭》以“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对此作了极致的表达。张潮的朋友圈进一步发挥了这一思想:“‘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多情者不以死生易心”“情必近乎痴而始真。”(张潮)陆云士肯定曰:“真情种、真才子,能为此言。”率情率性的曹冲谷更断言:“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如此看方大。世界若非情之维持,久已天崩地裂。”就这样,通过朋友圈中文友们相互补充、生发,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中完成了对“情”“痴”“癖”等人文范畴的阐述。
虽然文友们在扬州大都处于避世状况,但有时也在率情之中流露出批判锋芒。如张潮曰“古之不传于今者,啸也,剑术也,弹棋也,打毬也。”这本是谈文化传承,可是朋友圈中却对其进行了引伸。张竹坡曰“今之绝胜于古者能吏也。猾棍者,无耻也。”庞天池借题发挥说:“今之必不能传于后者,八股也。”就这样在应和之中对封建国家机器和封建文化进行了大胆的否定和批判。有时微信朋友圈更是突破斯文,剑拔弩张。张潮曰:“胸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周星远呼应曰:“看剑引杯长,一切不平皆破除矣。”张竹坡补充曰:“此平世之剑术,非隐娘辈所知。”看来,这些淡出仕途的士子们心中是压抑着不平之气的。
中华民族有着重视思想互动、感情交流的优良传统。光荣在诸子的著述中已见端倪。延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则更趋活跃,这在《世说新语》等著述中有着分明的体现。除了话语式的互动和交流,这一时期更出现了诗歌形式的互动和交流,兰亭诗聚即其中突出代表,从而形成了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交流形式。但是,非网络的接近现代格式的话语微信朋友圈的形成,应该说张潮及其文友有首创之动。三百多年前处于特定环境的士人们就这样通过微信朋友圈式的交流奉献出自己的心灵产品。他们并未刻意辨明什么,却实际上作了辨明;他们并未希望从中建树什么,却实际上从许多方面作了有价值的建树,为后世留下了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下人群的心灵轨迹。又过二百来年,光绪年间有朱锡绶之《幽梦续影》刊出,访张潮《幽梦影》之微信朋友圈格局,“绮语小言,而时多名理”(潘祖荫《幽梦续影》序)。但囿于时世和才情,其思致之开阔、敏锐已不及前贤了。王羲之曰:“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兰亭序》)。可以预见,未来的几十年内,随着科技的迅速发展,人们联系、交流的方式和手段肯定会更为便捷、更加多样。那么,今天的手机微信朋友圈又将会给后人提供什么样的心灵果实和积极经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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