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周,主编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又一摞稿子放在我面前,是那个压缩版。我的心揪了起来。她面带无奈的愠色,说刚开完会回来,挨了严厉的批评。
“那么,作者是白费力气了。”这个念头让我虚脱。我该怎么面对我心爱的作家?在我的建议下,他花了两周时间肢解自己的心血之作。在这个过程中,他一定狠狠诅咒过自己——如此迁就,无非为了发表。发表是为了什么呢?在他逝后,我读到他的一段话:“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有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听从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的指手画脚,在本该创作的时日,费心删削自己天才的作品——为了它能被读到,为了与天涯海角的心有灵犀者相视莫逆,如见另一个自己。那时他压在箱底的作品太多了:《红拂夜奔》《万寿寺》《似水柔情》《东宫·西宫》……每一部都巧思密布、心血用尽,每一部都发不出来。
在等待《红拂夜奔》回音的日子里,我跟他约了个短篇,参加我们杂志的“短篇小说公开赛”。约稿时我像个老油子似的提醒他:“求您,这回写篇老实点的、我们能发的吧!”到了他家,他把《夜里两点钟》打印出来给我看。看完,我不留神叹了口气。唉,一个作家在自由状态和“警告状态”下的写作,竟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可是能怪谁呢?是我要他写“老实的”“能发的”作品呀。而他是为了帮我的忙,才答应下来的。
“这种有损尊严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写了。写多了就成没滋没味的人了。”敏感的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最近杂文也得收着写……有几个朋友看了几篇,都说不如以前有意思了。以后我宁可写有滋有味发不出来的东西,也不写自我约束得不成样子的文章了。本来你是个挺有滋有味的人,却让朋友觉得你这人没滋没味的,那干吗呀!”啊,时隔六七年,我还能记得他这些话。“有滋有味”这四个字一直嵌在我的脑子里。
“不管怎样,这篇是铁定能发的,”我说,“不过,《红拂夜奔》……”
“还是发不了。”
“嗯。”我低下头去。他咧嘴笑了起来,是感到极大荒诞的那种笑。
“真是很抱歉,让您浪费那么多时间……”
“没什么的。”他神情淡然地说。
此后,他陆续给我看他发不出来的作品。抱着微茫的希望,我隔段时间就向编辑部提交一部,计有:中篇小说《似水柔情》,舞台剧本《东宫·西宫》,长篇小说《万寿寺》的部分章节。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离开了这个世界。《万寿寺》第七章作为“王小波纪念小辑”的一部分,得以发表。“时代三部曲”在1997年5月13日他45岁生日那天,举行了首发式。我把书拿回家,先读《白银时代》。这是一个作家在“写作公司”里的故事:“将近中午时,我去见我的头头,呈上那些被我枪毙过的手稿。打印纸上那些红色的笔迹证明我没有辜负公司给我的薪水——这可是个很大的尸堆!那些笔道就如红色的细流在尸堆上流着。我手下的那些男职员反剪着双手俯卧在地上,扭着脖子,就如宰好的鸡;女职员倒在他们身上。我室最美丽的花朵仰卧在别人身上,小脸上甚是安详——她虽然身轻如燕,但上身的曲線像她的叙事才能一样出色……她们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枪毙他们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实——没有生活依据。”这真是个熟悉的场景,他的作品就是这样在我们的笔下中枪倒地。是的,连理由都一样:“故事不真实——没有生活依据。”你知道,他习惯了说反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