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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天龙八部》02---一 玉壁月华明

发表于 2018-7-18 00:41:03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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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壁月华明
折腾了这许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径向西行。他虽
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绕
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
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见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
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
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罢。”声音有
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
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掏水和饮水之声。
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
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
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
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
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
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又怎么知道这条小路?”
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
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
甚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甚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






毅力’,又说甚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煞腻
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
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
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
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
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甚
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
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
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
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
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
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
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的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
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
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
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
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到师
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
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
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甚么希奇古怪,你们
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
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
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
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
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
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
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甚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
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
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
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
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
见到了甚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
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
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
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
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
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
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了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
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
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
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






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
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
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
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光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
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甚么好处啊。再说,我
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
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
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
“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
谷,那两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
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
子也决计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
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
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
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甚么东宗西宗啦。
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
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
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
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
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
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
豪大喝:“甚么人?”跟着脚步声响,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
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
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
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
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
“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了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
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
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
矩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了?为甚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
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
城,你段誉又是甚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甚么东
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
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
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
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
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
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
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
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
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
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
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






子登时直堕了下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
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甚么东西,这么乱
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突然间蓬的一声,屁股撞上了甚
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
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
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
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晃。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
渳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晃,已靠到了崖壁,
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
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
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
祖先为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
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
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
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
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
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
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哪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
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
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
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






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
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
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
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
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
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
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
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
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
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
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
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
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
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
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
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
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
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
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余各处决
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






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
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
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
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
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
幻想:“倘若我变成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
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
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
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
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
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
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
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
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
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
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
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
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
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
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
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






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
抑,只觉混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
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
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
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
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
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
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在
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
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
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
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
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
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
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命
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
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
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罢。”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甚么地方都找
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
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






满了藤蔓,那里又有甚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
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
“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
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
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
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
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
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
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
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
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遣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
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
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
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
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
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
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
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
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
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






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
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
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
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
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
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
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
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
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
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
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
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
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
两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
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
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
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
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拚
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
狂笑。
蓦地里笑声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






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
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
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
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
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
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
“‘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
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
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
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
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
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
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甚么也不理。这
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
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
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
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
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
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
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那终究
不成。’唉,要我立志做甚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哪一天迷
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
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
父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






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
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
“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
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
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
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
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
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
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
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
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
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
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
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
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
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
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
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
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
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
会发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出了一






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
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
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
藏着甚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
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
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
再过得四天,肚中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
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
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
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
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
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晃。他
双手出力狠推,摇晃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
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
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
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
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
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
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
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






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
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
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
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
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
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
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
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
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
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
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
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
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
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
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
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
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
额头撞上了甚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
何疼痛,伸手摸去,原来前边又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
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
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






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
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
过。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
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晃动,鱼虾
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
身之地竟在水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
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
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
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是深入
湖底,那还是逃不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
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
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
人来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
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
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
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镶
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寻思:“想来这女子
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怜。
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
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






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誉
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
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见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
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到“岂不是”甚么,忽
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
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
缓移开,露出一个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
向下十余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
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
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
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
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
采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
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
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
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
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
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
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
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
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






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
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
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
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
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
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
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只玉钏,上面镶着两粒
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
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
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
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
“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
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提着一行字
云:“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
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
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
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
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






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
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
有若冰雪的肌肤,说甚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
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
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
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
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
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
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
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
“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
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
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
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
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
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
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
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背痛,头颈渐渐僵硬,但
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罢。连神仙姊
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
余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






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
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
身越是疲累酸疼,越是心中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
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处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
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
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
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
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
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
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
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
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阅诸般曲籍,天下各门派
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
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甚么意思?
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
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
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
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
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
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
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






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
也是该的。孔夫子说:‘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
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
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
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
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
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
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说不定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
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
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
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
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
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有力,
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
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
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
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
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
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






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
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
时间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
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
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
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
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
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娇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
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
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
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
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
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
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
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
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
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
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
“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
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
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






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
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
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
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
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
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
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
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
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
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
“神仙姊姊这个譬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
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
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
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
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
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
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
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
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
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
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
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
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
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
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
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
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
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
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
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
也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
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
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
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
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
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
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
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
个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
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弦琴,弦线俱已
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






着两百余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
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
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里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
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
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
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寥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
神仙姊姊,当日你为甚么不高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
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
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
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
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帐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
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
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
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
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
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
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
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
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
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
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
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






不是两个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
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
“原来‘琅嬛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
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
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
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
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
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
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
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
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
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
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
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
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
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
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
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
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嬛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
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
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






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却另寻出路,
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
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
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
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
水声,又行二百余级,水声已然震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
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
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
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
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
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
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
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
每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
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采来吃了个饱,精
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余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
去,将近黄昏,终于见到了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
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
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
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






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晃动,行到江心,铁
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
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
多好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
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
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
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
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
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
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一洞,心想:“这‘万劫谷’的
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
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
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
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
丈后折而向上,心想:“在这里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过,可是
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
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
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
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
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
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也不能个个都杀。”其






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
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
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
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
‘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甚么紧?她救了我
性命,别说只在一个‘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
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
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发出锋的一下金属响声,着
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这“段”字之下镶
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
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
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
“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
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
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甚么凶险?”段誉道:“钟姑
娘为人所擒,只怕有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
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
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
“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
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
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






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
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
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
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
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
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
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
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珮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
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
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
“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
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
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敛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
“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
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
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
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
‘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
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
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
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
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
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
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
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
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
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甚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
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
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
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
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
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
“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
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
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
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
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
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






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
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
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
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
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
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
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
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
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
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
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
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
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
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
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
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
“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
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
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
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






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
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
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
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
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
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
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
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
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
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甚么
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
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
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
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
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
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
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






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
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
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
‘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
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
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
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
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
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
歇一会儿罢。”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
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
再生出甚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
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
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
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
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还有甚么不足的?为甚么定要
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
蜜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
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
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
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
人’送走了罢!”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
人,实是恶之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
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
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
花似玉的老婆,真是侥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
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
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甚么
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暴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
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
甚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
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
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一
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
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
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
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只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
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






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
是立即听到他暴喝:“甚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
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
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
躲在我夫人房里干甚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
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甚么又不又的?又甚么了?快放下他,他
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甚么讯?”仍是提得段誉
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
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
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
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
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
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
言乱语甚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
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
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
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
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
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
半个时辰。”钟万仇咧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
“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八九
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
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
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
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
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
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甚么意思,钟
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
“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
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
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甚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
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
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
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
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甚么英雄
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






在自己门口竖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
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
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
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
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
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
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
砰蓬、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
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
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
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
一片红云,又过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
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
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
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
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
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
又懂得甚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
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
“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
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
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
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
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
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罢。”段誉喜道:“伯母亲自
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
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
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
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罢!”当先便
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
说甚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
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
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
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
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






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
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
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
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
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
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罢?”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
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
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
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
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
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
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
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余
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
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
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
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
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
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






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
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
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
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甚么不避?”钟万仇
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我还不如死了的
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
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明
白白的吗?”钟谷主道:“我没见到甚么字条。”钟夫人道:
“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
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
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
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
“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
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
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
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
起身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
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
种,你装甚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罢!”他这一发怒,
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






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
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
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甚么老杂种、小杂
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
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
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
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
我说个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
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
不是你的儿子罢?”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
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
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
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
揽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
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
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
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说道:
“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






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
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
不大好听,叫作‘俏药叉’。他倘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
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
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
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药叉甘
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
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
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
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
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
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
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
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
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
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说:‘请他出手救我
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
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只镶嵌精致
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
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
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






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
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
……”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
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
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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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19 06:41:31 | 查看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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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22 02:29:46 | 查看全部
非常感谢屈联西老师并问好!同时感谢屈联西老师指导电子图书下载版块的帖子!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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