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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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圆故里乡下我的老家村庄中间路边有一口井，井口很大，大到小孩子只敢远远地探头看一眼。盘踞井沿的石头年深日久，印下深深浅浅的坑洼，裸露着坚硬的凉意。
挑水是大人的事，每天早上，只有大人才有机会抓住辘轳的摇把，把挎上勾绳的铁皮桶放进井里。吃满了水的水桶随着紧了劲的绳子吱吱悠悠摇上来，“哗”的一声倒进旁边立着的另一只水桶里。白亮亮的水花在桶沿漾了几漾就恢复了清澈与安静。双手抱住辘轳把儿飞快倒转，水桶晃晃悠悠地又被放下去。把水缸挑满需要几趟工夫，这中间陆续又有别的人担着空桶来。倘若金属的声音半道上停下来，就一定是他们停下手上的活儿聊聊庄稼和天气，开几句玩笑话。
那时候小孩子没有什么玩具，一堆沙子、一个虫洞就能玩上小半天。井口小，也时常用木板盖着。盛夏时候，给井边的小石槽灌满水，等到孩子们睡过午觉（大多时候是睡不着的），池子里的水也晒得暖暖的。两三个孩子一会儿泡进水里，一会儿站出池外，闹闹腾腾。等玩闹够了，天都要黑透了，于是被大人撵到饭桌前。水是金贵的，一点儿也不能浪费。大人在池边摸索着抽出底部一塞子，池里的水就放进了旁边的菜地里，地里种的韭菜、香菜也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井是安静的，井边的人却常常因为它闹出动静来。
月亮好好地歇在树稍上，有人却骑上墙头，手上挥舞着铁锹，嘴里放着狠话，惊得月亮扑棱棱落下凛凛的冷光，从枝枝叉叉间一直飘洒到墙上、地上和几个不断碰撞的身影上。不用说，两个院上的人又因为井起了纠纷。
不知哪个挑事鬼玩笑过了头撺掇起事端，话赶话就生出了火药味，梗着脖子瞪起眼，谁也不服谁。也不知谁的手先薅住了对方的衣领，也不知谁又先挥出了拳头，一个、两个、三个，几个人明劝暗帮，纠缠厮打起来。好不容易叫骂声停息了，但看那些人前襟袖子张开口子忽扇着风，脸上挂着血红的道道，胸口里攒着稠密的怨气。
好东西自然争抢得厉害。
周围几口井就属这口井水甜，炉膛里随意加把柴火，熬出来的小米粥粘稠软糯，黄灿灿浮着厚厚一层米油儿。日子长了，挑回去的水就有了分别，这口井水大都用来做饭熬粥，其他井挑上来的水就洗洗涮涮饮牲口。双方都争做这口井的主，可谁也拿不出证据说明是自家祖上打下的井。纠缠不清又都不服气，就这样打打骂骂了好多年。
槐树叶子落了又长，树干越发粗壮。井在树下，树在井边，年轮和旧事藏在树心里又落进井底。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总会被一些人遗忘，也会被另外一些人拾起来。只有树和井知道，可它们缄默着，把表情也藏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再没有邻居挑着水桶穿过村庄中间路边挑水了，再没有听到铁桶的吱扭声和人们的寒暄声了。仔细回想，声音还能在往事里清晰不断，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的还有雨天泥泞的路，水泥路一直铺到了家门口，有些人家的院子也是水泥铺的。家家户户平展展的院子里，都安装了自来水，厨房里也有，水龙头一拧，就接进了锅里。插座一插就用电磁炉做上了饭，又干净又方便。再也不用烟熏火燎的了。
“婶儿，和你东边院子里的还没说话？”
“都过去啦，这会儿孩子都大了，他们都在城里工作还经常走动呢。你说有啥说不开的，刨到底要不是护卫那口井，我俩都是一个村来的媳妇，可是犯不着斗那闲气。我和东院的每天晚上还去村里小广场跳集体舞哩。”
当年一个“穷”字就把人全拿住了，如今再让谁挑水谁肯定不干。
 “村里打了深井给大家都安上了自来水，争井的事儿也就没了。”婶子从屋里提出一袋子花生坐下来，“不光是水，还接了暖气，冬天再不会受屈了。这些年电也正常了，哪像那时候天天限电，根本指望不上。”
坐在院里，村里的往事、新事就如同我们手里的花生，不断剥去花生壳，露出新鲜的仁儿来。不时张望这院子，五间瓦房木门大窗宽敞明亮，院里几棵果树生机勃勃，鸟雀的叫声脆脆地落下来……
临走前，我又去看了看那口井。头顶的槐树伸展枝叶，拢住缓缓而来的黄昏，细微的光线从叶片的缝隙间辗转而下，和着我的脚步，在枯落满地的茎叶上发出脆响。辘轳架没了，几根散乱的石条潦潦草草地封住了井口。井老了，老得了无生气，在满是草叶灰尘的角落里，它是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想与不想，又有什么分别呢？该来的还是来了，该走的拦也拦不住。
绕着井口慢慢走，仿佛井绳一圈圈缠紧了辘轳，把散碎在记忆深处那些因井而起的嬉笑怒骂一点点打捞上来，而那些贫穷的岁月，却如何再也打捞不起来了。安徽省蒙城县四中（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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