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母亲啊!
这零碎的篇儿,
你能看一看么?
这些字——
在没有我以前,
已经藏在你的心怀里。
——《繁星·一〇一》
在“五四”一代作家中,比起庐隐的倾诉哀吟、缠绵悱恻,陈衡哲的炽烈热情、委婉曲折,以及苏雪林在母爱与情爱中沉浮等淑媛散文来,冰心散文的情感内涵并不那么情浓情重,而是呈现出一种情真、情韵风格。情真,在其绝无虚饰,情感净洁而无杂质;情韵,在其虽刻骨铭心,却并不泼洒泪血、咀嚼哀吟,表现出哀而不伤、愤而不怒的温柔敦厚之美,最是单纯、质朴的发自内心的欢呼或感叹,“是一朵从清心里升起的‘天然去雕饰’的芙蓉”。风格即是本人,清丽、典雅、纯洁,是冰心为文,也是为人的品格。
冰心在刚开始文学创作时,就意识到有两件事心中永远不能模糊,那就是“爱我的祖国,爱我的母亲”。在她的情感世界里,比起美洲大陆,当时“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产生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5000年的故国啊!
作为诗人,冰心早在30年代就被认为是中国“新文艺运动中的一位最初的,最有力的,最典型的女性的诗人、作者”。冰心从20年代初到80年代,从未停止过诗歌创作,她把一生最美、最真诚的情感和思想都留在了诗中,而她诗歌艺术上的温婉、典雅、澄澈、凄美、隽永,确是留给中国现代文学的瑰宝。
当然,对于在当时文坛造成极大声势和影响并赢得了“冰心体”的《繁星》《春水》,冰心自己并不当成一回事,说那“不是诗”。“至少那时的我,不在立意作诗。我对于新诗,还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尝试。我以为诗的重心,在内容而不在形式。”她认为诗不论新旧,都应该有格律,同时注重音乐性,在情感上也要有顿挫。“三言两语就成一首诗,未免太草率了。”
冰心的小诗不是时代的号角,从里面寻觅不出什么崇高伟大的思想,用她自己的话说,那只是些“零碎的思想”。可以说,冰心的《繁星》《春水》是一个刚刚涉世的青春少女把她对人生、对人类、对真理、对自然、对宇宙等等所作的不成熟的思考,以诗的形式反映真实心迹的记录,或者说是童心的一种诗的表达。
在冰心眼里,世界上最至高无上、博大无私的爱是母爱。母爱可以荡涤、抚慰人类一切对社会人生的鄙弃、失望和烦闷。母爱是孕育世间万物生命的源头,是母爱创造了世界,并使世界和谐。世界上如果没有女人,失去了母爱,“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总体而论,冰心的诗没能以独立的风格从整体上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产生影响,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但她以《繁星》《春水》那样的小诗,用童心创造众多的独立意象,编织起一个“最属于她自己”的独立的艺术世界,并充盈着独特的审美风格。
叁
不恒的情绪,
要迎接他么?
他能涌出意外的思潮,
要创造神奇的文字。
——《繁星·五〇》
散文是冰心最喜爱的文学形式,散文占据她全部创作的三分之二以上。郁达夫说,她“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他认为,把雪莱“赞美云雀的清词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是最适当也没有的事情”。她的散文具有最广泛的影响,“青年读者,有不受鲁迅影响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响的,那是很少。”
冰心散文是个真善美同一的艺术世界,她“赞美自然,讴歌自然,爱慕贤良,探索真理。在夜气如磐、大地沉沉的当时,她告诉人们要追求真善美,憎恨假恶丑”。她“以爱来解决人世间的一切的苦恼与纠纷”。冰心的前期代表性作品,如《寄小读者》《山中杂记》和《往事》,正是她真诚人格、美的灵性、善的箴言的结合体,是她自我真善美人格的写照,同时也寄托了她最高的真善美理想。
对冰心来说,风格就是本人,她为人为文的品格“底色”统一为清丽、典雅、纯洁。她就是要在散文里真切地表现自己,她觉得“能表现自己”的文学,才是“创造的,个性的,自然的,是未经人道的,是充满了特别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总而言之,这其中只有一个字——‘真’”。
像《寄小读者》《山中杂记》《往事》《南归》等冰心早期作品,已经既是“最属于她自己”的散文,同时也是其真善美自我人格的真实写照。它们是冰心真诚人格、美的灵性和善的箴言的结合体,最适合青少年作审美教育书简来读。也许正因为此,到五六十年代,她索性把主要精力投入儿童文学创作中,“希望把儿童培养成一个更诚实、更勇敢、更高尚的孩子。”
冰心是以爱为根的,她将“爱的哲学”的种子种在园里,盛开出一朵朵平凡的爱的小花,最后她又收获爱。爱既是她创作的文学母体,也是她衡量事物的价值尺度和精神归宿。
冰心在文坛耕耘了70多个春秋,晚年虽心力不够,只是有时写些短文,但她从没有停止思考。她始终对国家和时代怀了一份炽热、赤诚的心,她那张慈祥温厚的脸上,永远荡漾着睿智的思想内涵和天真未泯的童趣,有一种超然飘逸、安静淡泊的神韵。
(作者:傅光明,系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