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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会的节日(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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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方块 2017年10月26日10:01

民国三十四年,时局诡谲多变,随着美国军队夺取马里亚纳群岛的战斗打响,各方势力在中国土地上的明争暗斗也渐渐浮出水面。而作为参与其中一方的南京国民政府却早已在各种接二连三的致命打击中岌岌可危。前方战事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局势变得日益紧张,一些来源不明的消息像突然被释放的蒲公英种子,随风飘散,一夜之间便会在街头巷尾里生根发芽,像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政府。尽管当局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试图清除这些传言对政府早已失去的公信力和日益艰难的战局所造成的破坏,但是如同一座年久失修、等待坍塌的水坝一样,流言顺着堤坝各处开裂的缝隙渗透而出,势不可挡,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即便是出于某种目的由政府本身散播的谣言,也对这些暗自流传的小道消息无能为力。而在上海,四月的气温开始回升,这些动摇人心的流言伴随着江南地区湿润多雨的气候发酵、泛滥,从长江流域逐渐向黄河流域和珠江流域蔓延。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下午,一团浓密的墨绿色乌云裹挟着翻涌的闪电沿着长江三峡顺流而下,一路翻滚肆虐,一冲到地势开阔的中下游平原上便立刻四散铺开,黑压压地笼罩住浦江两岸,一场后果难以预料的暴风雨显然一触即发。
赵士鸿在二楼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办公室里看了一眼窗外变得乌黑的天空,嘶哑的闷雷声阵阵传来,虽然他的办公桌边放着一把油布伞,但是仍然感到有些忧虑。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冰凉变味的龙井茶,又轻轻放下,忍住了没有叹气。
这时,邻桌的老皮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看起来这场雨不会小。
赵士鸿点点头,又皱了皱眉,什么鬼天气,才几月份,怎么会有这样规模的雷电。
老皮把高高举起的报纸稍稍降低了一点,露出一双小眼睛,这雨么,早晚要来的,现在不下,六月份也要下,六月份不下,八月份也要下,迟早都一样。
赵士鸿没有接话,从桌上拿了一些文件看了起来。然而老皮却似乎来了兴致,他放下报纸,侧过身体像赵士鸿这边靠近,赵士鸿不得不也同样倾斜地向他那边靠过去,以示接受的是对方提供的秘密信息。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老皮问。
赵士鸿摇摇头,还没有。
老皮故作神秘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们,于是压低声音说,昨天在公园里又逮捕了几个青年学生。
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而且愈演愈烈,根本算不上新闻。
老皮的眼睛呈狭长条形,在他圆滚滚的脸上所占比重不大,每次他要透露一些人尽皆知的秘密时,为了显示严肃性,都习惯将眉毛往下压,以至于两只眼睛几乎被埋在肉堆里看不见。你不知道,原本并没有盯上他们,只不过他们可疑的发型引起了秘密警察的注意,那些人跟我们可不一样……老皮又转动了一下脖子,朝四周看了看,仍然没有人注意到两个人的密谈,后来我听说,在抓获的那些人当中,有一个人的身份让他们颇感意外。另外,在重庆那边……
这时,有人从办公室外走了进来,皮鞋在木制地板上啪啪作响,于是两人迅速将身体坐直,老皮把报纸恢复到原来高度,仔细阅读起来。赵士鸿伸手去拿茶杯,可触碰到了青花陶瓷杯冰凉的把手,他又将手缩了回来,转而拿起一份文件抄写起来。进来的是主任秘书小黄,他带来了一沓表格,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每个人桌上都发了一张。赵士鸿拿起一看,是一张个人信息表,似乎每年都要填写一回,交由人事部门存档。黄秘书确认每人手中都分到了表格,走到门口,毫无必要地在办公室里拍了一下手来引起众人的注意,各位,主任交代了,周末之前把表格填写完整交上来,请大家务必不要让我为难。
办公室里没有人接他的话,张小宁低着头正用一把锉刀雕刻颜色鲜艳的指甲,冯子轩似乎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依然伏在桌案上奋笔写着永远不会结尾的诗,而楚天名则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那缸日本金鱼,最近,一波神秘的病菌侵袭了鱼缸,那几条金鱼不约而同地患上了疾病,嘴唇溃烂、腹部肿胀、鳞片杂乱无章,失去平衡的身体侧向一边在水里四处打转……黄秘书等了几秒钟,转过身,用皮鞋后跟重重踩在了地板上,走了。赵士鸿把表格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一些空格里要求填写的信息让他不禁感到为难。他看了看老皮,他还在看报纸,似乎根本没拿表格当回事。赵士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喊了声,老皮。
老皮放下报纸,转动脑袋,什么事?
这次赵士鸿率先把身体向对方倾斜过去,但是老皮却端坐着纹丝不动,只是直直地看着他。赵士鸿有些尴尬,又不能把身体撤回,只能用一种讨好的姿势问,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老皮的表情严肃,眼睛像黑洞一样吸收着所有的光线,担心什么?
赵士鸿想了想,这场雨下来,肯定小不了,你又没带伞,怎么回去?
老皮眨眨眼,用手指摸了摸下巴,我遗憾的不是没有带伞,而是没有带毛巾和肥皂,否则这场暴雨下来直接就可以洗个澡了。
等到下班的时候,那团气势汹汹、带着闪电的乌云离奇地消散了,或者辗转奔赴他地,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阳光开始露面,浅浅地洒在水门汀路面上,山雨欲来的寒意消失不见,空气里微微泛着燥热,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撤走的湿气是那团来历不明的降雨云团残留的证据,紧紧黏附在皮肤上,和衬衫互相纠结,让人心烦意乱。
赵士鸿从门口出来,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握着油纸伞,不免有些失望。那场消失的暴雨就好像是一个酝酿许久的、已经张开嘴巴而最终没有打出来的喷嚏一样让他难受,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雨的心理准备,可现在竟然连雨伞都变得多余了,如同鼓足力气去搬一个重逾千斤的箱子,抱起来的时候才发现箱子变空了,难免会气血不畅一阵。这时,老皮从他身旁走过,似乎笑了一声,你看吧,我说不需要担心什么,有的只是遗憾而已。说完,跨出大门。赵士鸿像只失了势的公鸡,垂头丧气默默走在路上。等他赶到电车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过了几分钟,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人群开始微微有些骚动,等到电车靠站,他跟着人群一同挤上不堪重负的电车,车子缓缓开动,突然,他的目光掠过路口的拐角处,两个身影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消失在建筑物背后的阴影中。他吃了一惊,疑心看错了,但是立即就明白这只是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出于同样的理由,事实上他完全无法从刚刚一瞥而见的身影中解读出任何实质内容来,但是他依然无可挽回地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沮丧的一面,无论那两个身影实际上是否保持着正当的距离,或者说一起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巧合,他都不得不根据那些不可靠的流言来解读其中的暧昧意义,这让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阵潮水,嘴巴苦涩,感觉好像在一天之中连吃了两场败仗。
下了电车,赵士鸿正要过马路,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对面暗黄色的商厦外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型广告牌:一个女人穿着花色短袖旗袍,乌黑发亮的齐肩长发左右分开,从末梢十公分处变得卷曲、迷人。细长的眼睛并没有正视前方,而是稍稍向下,嘴角带着一丝模糊的笑容,也可能只是光线折射的效果。她微微侧向一边,腰部以下隐匿在广告牌之外,但是可以看见她并没有站直,上半身和下半身并不在一条中轴线上,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妩媚,两条浑圆洁白的手臂举在凸起的胸前,弯曲的手指之间捧着一只青釉色的瓶子。在她头部的右侧,写着某个品牌的雪花膏。赵士鸿站在马路边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转身走进一家百货商店,从面貌与广告上完全不同的女营业员手里买了一瓶与广告牌上一模一样的雪花膏。他回到街上,穿过马路,走进狭窄曲折的弄堂,经过那些叮当作响、并且传出煎炒香味以及油锅轻微的爆炸声的门洞,来到自家门前,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跨进家门。他小心踩上嘎吱作响的楼梯,以免惊动那些无所不知的邻居们。回到二楼的厢房,他放下公文包,看见妻子正在对面的厨房里忙碌,轻轻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钱佩珊应了一声,并没有转过身来。他穿过走廊,走进厨房里,妻子正在水槽里洗着一盆长长的芹菜,他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我回来了。这时,钱佩珊将洗好的芹菜从水槽里拿出来,转过九十度,将盛有芹菜的脸盆放到灶台上,仍然没有看他。赵士鸿从口袋里拿出那瓶雪花膏,轻轻放在桌子上,送给你的。
她停了下来,拿起那瓶护肤化妆品在手上看了看,终于转过身来,忧伤、甚至带着一点乞求地看着丈夫,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赵士鸿双手轻轻扶住妻子柔弱的肩头,心潮起伏,我知道。
钱佩珊低下头,用右手揉了揉眼角,你去洗把脸,等我这里弄好就可以吃饭了。
晚饭很简单,一条鲫鱼、一碗芹菜干丝和一碗番茄蛋汤,钱佩珊的厨艺不错,很简单的菜却做得精致可口,但是赵士鸿却难以下咽。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妻子低头吃饭,赵士鸿却觉得胸口堵塞、胃部膨胀,他只稍稍吃了几口菜和半碗饭,就把筷子放下了。钱佩珊抬起头看了看他,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赵士鸿吃了一惊,不,我没看。
那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吧,你也知道,对报纸总是不能完全相信和否认。
你上班时就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不,一切都还很正常,老皮还是每天假装在看报纸,张小宁只关心自己的指甲的颜色和外观,冯子轩依旧埋头写作谁也没有看过的诗,而楚天名则对他那缸快要上天的金鱼深感忧虑,黄秘书有时会来传达主任的命令,至于主任么,他自己老是待在办公室里,我也记不起来有多久没见到他了……说到这里他忽然自己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
但愿如此,最近我总是忧心忡忡,生怕会出什么事。
佩珊,赵士鸿犹豫了一下,仿佛很艰难,那些字组成句子后会变得锋利、寒冷,等会儿吃完饭我还是要出去一次。
妻子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紧紧咬住嘴唇,但是终于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站起身来收拾碗筷,然后端着盆子到了厨房里,赵士鸿从背后看见她的肩膀在颤动,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阳台对面的王家正坐在天台上吃饭,一家四口,桌上也有一条鱼,两个孩子正在为争夺鱼肉的部位而吵闹,王先生戴着的眼镜折射出家常的怒火,他按住两个孩子,亲自替他们挑选鱼肉,赵士鸿甚至从他眼镜的反光中看见了一片片排列整齐、没有刮干净的鱼鳞,他于是站了起来。
天色已暗,霞飞路上灯都已点亮,散发出晕黄的光芒,柔弱的光线只能覆盖上街沿的一小片区域,再往上就被繁茂的梧桐树叶所遮盖,那条幽深的隧道只能由偶尔过往的汽车灯照亮一小会儿,旋即又归于黑暗。法国公园里一片恬静,气候适宜,空气里充满了粉红色的秘密。赵士鸿经过毛毡花坛,那里三三两两的有些涉世未深的情侣在漫步,然后他路过那个经过精确计算、每隔十分钟就会无缘无故自动喷水的池子,以及那在黑暗中影影绰绰、散发出可疑香味的月季花园,最后跟随曲折迂回、峰回路转的小径登上了假山,山顶的夜晚矗立着一座四根柱子加一个尖顶的古典式亭子,里面空无一人。
月亮被一圈神秘的光晕笼罩,朦朦胧胧的。赵士鸿在亭子的长椅上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青色瓶子的雪花膏,放在手心借助微弱的月光仔细看了会儿,然后将它放在长椅上。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他站起身围着亭子转了两圈,感到焦躁不安,并且无端想起下班时在电车上看到的那两个身影,于是身上开始冒汗,夜晚山顶凉爽的微风也无法缓解他逐渐升高的体温。他在亭子里坐立不安又煎熬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对今晚的结局有了清醒的认识,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从他身体向外散发,如同掀起的涟漪,从山顶阵阵向外扩散,慢慢波及到整个公园。他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于约会被取消了,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再等下去也毫无结果,一不小心还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注定不是一个适合约会的夜晚。赵士鸿离开了亭子,顺着原路下了假山,继续往公园的东南方向前行,路过那片时常举办音乐会的大草坪时,他看见在草坪的边缘与茂密的树林接壤处聚集着一些青年学生,在原本应该浪漫的灯光下,他注意到他们与众不同的发型,以及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危险气氛。赵士鸿不由想到白天老皮从报纸上摘录给他的消息,于是立即转身。
这时,那些学生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哄而散,向着公园的各个方向逃窜,其中有一个人向着他的方向跑来,赵士鸿吃了一惊,也跟着拔腿跑了起来。与此同时,公园里响起了尖厉的哨子声,从四面八方冒出一些早已等待多时的黑影,像是追逐猎物的狼群一样紧紧盯着那些四散的学生。赵士鸿加快了脚步,但是由于长期缺乏有效的锻炼他跑了不一会儿就感到呼吸不畅,双腿发软打颤,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他挣扎着跑过一个弯角时迎面撞倒了一个人,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让他重重摔倒在地,眼冒金星。这时,一个黑影已经追上了一直跟在他身后逃跑的学生,并且将他扑倒,戴上了手铐。赵士鸿从一阵晕眩当中缓过劲来,慢慢从地上爬起,准备将被他撞倒之人搀扶起来,但是,他忽然发现那个人竟然是老皮。
老皮被撞得不轻,因为疼痛而嘴角阵阵抽动。看到赵士鸿打算过来搀扶他,赶紧摆摆手,示意让他在地上恢复一会儿。过了片刻,那些黑影从公园的各个方向向他们聚拢过来,押着被抓获的学生。其中有一个人向他们走来,老皮坐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他,并且指了指赵士鸿,自己人。
秘密警察接过证件看了看,又疑惑地看了看坐在地下的老皮和一脸尴尬的赵士鸿,然后把证件还给老皮,带领着狼群和捕获的猎物走了。这时,老皮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抽拉式打气筒,他将打气筒嘴对准了自己的肚脐,然后开始上下打气,不一会儿就像一只恢复了精力的皮球一样从地上站起来。他看着目瞪口呆的赵士鸿,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士鸿怔了一会儿,我只是来散散步,没想到正好赶上他们抓人。
哦,果然是你们年轻人有心,大老远地跑来散步。佩珊呢?没有和你一起来?
她……身体有些不舒服,已经睡下了。
老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这样,那你可要好好照顾佩珊。
赵士鸿低下头,他决定改变形式来挽救自己拙劣的谎言,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么,老皮叹了口气,医生建议我要多呼吸新鲜空气,并且加强锻炼,因此我每天晚上都到公园来散步。
赵士鸿吃了一惊,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后背的汗水立刻渗出皮肤,你是说……每天晚上?
是啊,老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每天晚上。
赵士鸿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脑袋里回荡着一种嗡嗡的声响,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有效果吗?
老皮若有所思,快要见成效了。
赵士鸿又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惊,那么快?
老皮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啊,一转眼就可能什么都没了,他跟着转向赵士鸿,你刚才跑什么,你的证件呢?
我没带,你一直随身带着证件?
老皮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证件当然要随身带着,没有了证件,我们又怎么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呢?
赵士鸿点点头,的确如此,只有证件才能证明自己,我实在是太大意了。
老皮抬起手腕看了看发出夜光的手表,好吧,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别让佩珊等急了。
两个人一路走到公园门口,老皮忽然问,你的表格填好了吗?
赵士鸿迟疑了一下,还没有,你呢?
老皮温和地笑了笑,我也没有。
两个人道了别,赵士鸿走出了十米远,忍不住回过头,他看见老皮仍然站在公园门口目送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回头一样,他的脸上透露出神秘、无所不知的笑容,举起一只手臂向他挥舞着,并且向他喊道,记住,是每个晚上……
赵士鸿心头剧烈震动,已经凝结的汗水再次顺着耳后根流淌下来,于是赶紧回过头加快步伐逃跑了。
下了电车,几乎是在蜿蜒曲折的弄堂里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他跑上二楼,在楼梯上发出很响的声音都不介意,但是到了门口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同,他拉亮了楼道里的灯,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通过阳台外面路灯透进的微光,他发现果然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各种家具以及它们的阴影占据了整个空间,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纹丝不动。这不禁让他吃了一惊,钱佩珊几乎不太出门,尤其是在晚上,但是这会儿她会上哪儿去呢?赵士鸿看了看时间,由于今天约会没有成功,虽然发生了另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件,但是他仍然比平常提早了半小时回来。这时,一些可怕的想法开始出现在他思维当中,让他甚至不敢去仔细阅读这些想法。空荡荡的房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疑虑,他呆呆地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灯退出了房间,又把门关好。轻轻下了楼梯,慢慢走出了弄堂。
马路上亮着黯淡的灯光,行人稀疏。赵士鸿来到弄堂隔壁的一家烟纸店,店老板姓姜,是一个失意的中年人,他正坐在摇摆的躺椅上听着收音机,看见赵士鸿来了,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赵士鸿的眼睛在他店里的所有商品里来回扫了一遍,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橱架上,姜老板,给我来包“哈德门”,再给我一盒洋火。
姜老板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仍然从躺椅上站起,转身拿了包香烟,又从玻璃柜台里拿出了洋火,一并递给他,赵先生学会抽烟了?
赵士鸿笑了笑,不抽怎么能会呢?他付了钱,当场拆开了烟,从中抽出一支,首先递给姜老板。姜老板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抽赵先生的烟。
有什么不行的,姜老板不要客气,我是想请你教教我怎么抽烟。
两个人倚在柜台两边,伴随着赵士鸿的咳嗽声,隔着玻璃柜台一边聊天一边抽烟。持续了半个小时,只剩下半包烟,赵士鸿和姜老板道了别。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一次跟着月光穿过弯弯曲曲的弄堂,悠长狭窄的隧道在夜晚的衬托下显得静谧、隐晦,两旁熟悉而又陌生的一扇扇黝黑窗户里,无数隐藏着的秘密、痛苦、忧郁正在悄悄腐烂、分解,与白天伪装的日常喧闹景象完全不同。路灯拉长了他孤单的身影,在地上倾斜地跟随着他向前移动,有时投射在路面凸出的水池上,让他飘荡的身影变得扭曲、折叠,好像是被放在了魔术师错了位的箱子里,在粗糙发黄的墙壁上显得突兀、诡异。他听见自己轻微的脚步声隐没在迷宫般的弄堂里,手心里攥满了汗水。
赵士鸿慢慢上了楼梯,尽量避免发出声响,如同一个正打算撩起帷幕的偷窥者一般,他站在房间门口,心脏怦怦乱跳,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微微发抖,甚至不敢用力,转动钥匙,缓缓推开门,借助楼道里的光线看见床的里侧躺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赵士鸿突然泄了气,感觉双腿沉重,无比疲乏,似乎心脏也一下子沉到了身体底部,虚汗从皮肤上阵阵涌出,他跌跌撞撞走到床边,由于失去了支撑重重地坐到了床上,长长地喘着粗气,过了良久才恢复平静。他脱掉衣服,仰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侧过身去,把手从钱佩珊的睡衣里伸进去,沿着光滑细洁的腹部往上直到妻子垂向一边的乳房,轻轻托起,放在手里。钱佩珊突然扭动身体挣扎了一下,显得相当烦躁和坚决,赵士鸿愣了一会儿,觉得手指因长时间地抓握而慢慢变得僵硬,于是把手抽了回来,背过身去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赵士鸿醒来后感到精神萎靡,他做了一晚上各不相同的梦,其中有一个梦让他深感忧虑。他梦见有一天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废墟,正当他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个自称是先知的人,坐在已经成为垃圾、倒塌了的钢筋水泥上向人们布道。按照他的说法,我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众神手中的一个石臼,在众神休息的时候我们建造了很多我们自以为是、其实毫无用处的建筑物,有些甚至被冠以艺术的名称,但当众神需要将芝麻磨成粉的时候,于是天上先开始下雪,跟着石杵从天而降……
他被这些梦整整折磨了一晚上,当他睁开眼,发现妻子早已起床,出门去买早点了。他从床上下来,感觉头重脚重,昏昏沉沉的,摸了摸额头,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发烧了。赵士鸿走到厨房,刷了牙,用冷水洗了把脸,感到稍稍精神了一些,于是回到房间里,照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梳理头发,这时,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因为干涩而充满了血丝,不由得吃了一惊,怀疑是不是由于晚上做梦的时候痛哭不止才导致现在双眼因缺乏水分而发红。赵士鸿对着镜子发呆,钱佩珊已经回来了,她把买来的金黄酥脆的油条放在了桌子上,并没有和丈夫说话,又转身去了厨房。赵士鸿心想妻子还在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他用筷子夹起一根油条,就着稀饭匆匆吃了,然后换好衣服,拿起公文包,对着厨房里交代了一声,下了楼梯。
一种从昨晚延续而来的从未发生过的危机感在春天的街头笼罩住了赵士鸿,他心情低落,无端感到紧张,认为自己已经被盯上了,每一个穿梭在拥挤的马路上的可疑陌生人都有可能在暗中观察他。这让他很不自在,为了掩饰这种外溢的不安情绪,赵士鸿开始对自己的步伐和节奏进行严格地控制,努力扮演一个心理健康、无忧无虑的普通路人的姿态。然而,刻意的模仿反而导致了他的步伐僵硬,节奏混乱,如同一个演员用舞台上的方式过度演绎现实生活,必然错误百出、欲盖弥彰……
当他路过已经改名为常德路的赫德路的某幢公寓时,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好像是一块厚重敦实、长宽高都是一米、表面光滑、泛着金属黯淡光泽的正方体钢块落在地上发出的低沉、闷颤的声音。赵士鸿回过头去,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水门汀上,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几乎浑身赤裸,只戴着一副口罩的男人正趴在公寓底层的人行道上,殷红的鲜血如同蜿蜒蠕动的蚯蚓一般慢慢在他身体下方爬行。失足者双手微微摆动,似乎仍然想要挣扎着站起来。赵士鸿抬起头往上寻找,五楼的阳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大声争吵、互相指责,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躺在地上的人正在流失的生命。他收回目光,这时,周围突然冒出了许多围观的人群,将赵士鸿围在圈子的中心。他有些着急,想要往外挤,但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组成了一道紧密的人墙,如同一个牢不可破的陷阱将他和受害者圈在了中心,似乎他与这次坠楼事件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赵士鸿感到有些慌乱,试了几次都没能从包围圈中挣脱出去。正在此时,有一个人忽然分开人群脱颖而出,他穿着一套精致的西服,黑色的皮鞋闪闪发亮,脸上神情严肃,头发由于气候的原因向两边分开,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从镜片后折射出沉着、渊博的光芒。他走到伤者身旁,单膝跪下,四根手指搭住了他仍在摆动的手腕,闭上眼睛认真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机械、冰冷的语气对着赵士鸿说,他患有十二指肠溃疡。
赵士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医生又切一会儿脉,还有高血压和脂肪肝,弄不好还有神经衰弱和腰肌劳损,另外肝脏和颈椎也不太好。接着,他用双手托着伤者的腰部,用力往上顶起,然后尽量弯下腰朝地下看了看,又把伤者的身体放平,抬起头盯着赵士鸿,生殖器短小,前列腺有病变迹象,少许慢性炎细胞浸润。
赵士鸿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医生颇为忧虑,身患这么多疾病,他大概只剩几分钟的时间了。
赵士鸿把公文包紧紧抱在胸前,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医生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翻开失足者的眼皮检视了一番,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破坏家庭。
赵士鸿往后退了一步,撞在围观的人墙上。医生紧紧盯着他,家庭和每个人都有关系。说完,他站起来,往前跨出一步。赵士鸿转过身,想从人群中寻找一条通道,但是却无法抵抗人墙的阻力。他越发着急,甚至想弯下腰从众人脚下钻出去。这时,突然吹起了尖厉的哨子,警察闻风而动,出来收拾残局,围观的人群立即散开了,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士鸿转过身,发现那个无所不知的医生也不见了踪影,他松了口气,拎着公文包,怀着满腹的震惊和疑惑继续上路。
走进单位大门,赵士鸿稍稍从忧虑的情绪中平复了一些,他一路紧绷着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办公室多少让他感到安慰,看着那些雕着纹饰熟悉的窗户和漆成暗红色的回旋楼梯和扶手,他甚至觉得找到了些许依靠,至少不用再像在马路上那样担心被盯梢了。他上了二楼,推开门,其他人早已就位,依然忙着每天一成不变的事情。他走到自己的位置,把公文包放在一边,拿起杯子出门右拐,将杯子清洗了一遍,回到座位,放上茶叶,然后到公共区域泡上开水,回到椅子上,开始一天的工作。然而他坐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什么真正有意义的事情需要去干,于是问老皮,今天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
老皮放下报纸,把头转向他,额头微微前倾,双眼往上翻起,默默地注视着他,似乎从一副不存在的老花镜上方看着他,一直看得赵士鸿心中发虚,过了好一会儿,老皮才收回X射线般的目光,又看向报纸,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特别新闻,只有一条还有点价值,早上有个浑身赤裸、戴着口罩的男人从常德路上的一栋公寓里跌了下来,你每天都从那儿路过,你看到了吗?
赵士鸿吃了一惊,思索了一会儿,不,我没有看到。
是吗?老皮似乎冷笑了一声,太遗憾了,我要是在场,倒是想好好看看怎么回事,一个浑身赤裸却戴着口罩的男人,说不定能查出什么线索来。
你认为这不是一起自杀事件?
当然不是,依我看这肯定是一起凶杀案,至少是过失杀人。
为什么?
我猜想情况是这样的,由于忘记了某件东西的丈夫意外返回家里,却不期遇上了外遇的妻子带着情人在家里偷欢,这里通常会出现两条分岔的线索,如果不幸的丈夫带着钥匙,当他开门而入看见妻子正岔开雪白修长的双腿恭迎着另一个男人,他很可能因为愤怒和沮丧而将那个趴在他妻子身上的男人从阳台上扔下去。当然,如果他没带钥匙,那就只能敲门,这时,为了掩盖偷情的事实以及担心可能遭到报复,那个侵占了别人妻子的人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阳台,而他很有可能在翻越阳台栏杆时失足跌落,因此,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就是那把可能携带或者可能没有携带的钥匙。
赵士鸿紧紧捏住了裤子口袋里的钥匙,那为什么要戴口罩呢?
这个嘛,侦探也感到了为难,他沉吟了一会儿,可能是为了防止某种灾祸,你知道的,祸从口出,戴口罩是一种有效的防护措施。
赵士鸿摇摇头,我觉得自然坠楼的可能性更大,很可能是出现了什么经济或者信仰危机,一时想不开。
老皮也摇摇头,不对,当时现场有一位医生在,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位少校,隶属于一个军事法庭,是一名助理法官。他检查了死者的死因,甚至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了嫌疑犯并且质问了他,只是可惜在混乱中让他给跑了。他叹了口气,流露出无限遗憾的神情,真是太可惜了。
赵士鸿冷汗直流,死因是什么?
老皮沉吟了一会儿,破坏家庭。对了,佩珊怎么样了?
我太太?
是啊,昨晚在公园里你不是说她不舒服吗?
赵士鸿用双手撑住桌子,脑袋里反映出妻子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扭动身体挣扎的画面。是的,她很好,已经恢复了。
为了掩饰自己虚伪的神情,他又站了起来,假装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走到了张小宁的边上,看着她正在修剪已经涂成紫色的指甲,这是今年流行色吗?不过指甲油是消耗品,时间长了会掉色。
张小宁没有抬头,依旧专注着自己鲜艳的指甲,可是指甲却不是消耗品,据说孙将军挖开东陵的时候,慈禧太后的指甲已经长了有一尺多长,可见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指甲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代表,怎么能不精心打扮一番呢?
赵士鸿又转到冯子轩桌子前,建仁兄的诗作何时才能拜读呢?
冯子轩从桌案上成堆的书籍中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他,快了,我的作品离完成大约还有三公里的距离,我相信你一定能看见的。说完,又埋下头去继续创作。
最后,他晃悠到楚天名的鱼缸前,五条日本金鱼饱受病痛折磨,已经奄奄一息,侧着一边身体漂浮在水面上,只有嘴唇和鱼鳃还缓缓开阖,突出的眼珠散乱无光地注视着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它们的楚天名。
看起来情况不太乐观。
嗯,已经用了药,但是收效甚微。这波病毒是前所未见的,来势很凶,在上海已经造成大量金鱼伤亡,照此下去,它们在上海是待不住了。
是通过什么途径感染的呢?
楚天名叹了口气,我想是饲料,那些外来的鱼虫携带着大量病毒,我早该想到的,病从口入,当初给它们戴上口罩就好了。
赵士鸿点点头,也跟着叹了口气,他甚至拍了拍楚天名的肩膀以示宽慰,然后转身出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办公室,但是脸色发白,神色慌张。他坐在椅子上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而不停地喝水,但是茶杯里的水却随着他双手的抖动幅度而飞溅出来,打湿了堆在桌子上毫无意义的文件。老皮放下报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佩珊把病传给你了?
赵士鸿放下杯子,愣愣地看着老皮说,不,我很好,那张表格我已经填好了,回头麻烦你替我交给黄秘书。
……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第1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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