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书写逝去的年华,2019年最大的赢家莫过于让-保罗·杜布瓦(Jean-Paul Dubois),他凭借小说《每个人都不会以同样的方式生活》(Tous les hommes n’habitant pas le monde de la même façon)摘得龚古尔文学奖。主人公保罗·汉森出生于图卢兹,父母分开后,他跟随父亲搬至加拿大生活,成年后在蒙特利尔一家公寓担任门房、杂工等职。突然有一天,一场莫名的争斗、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保罗被投进监狱,和另一位因谋杀入狱的霍顿共用一间6平方米的牢房,在那里度过了两年时间。在狱中,他开始回忆过去的岁月,特别是最亲密的三个人(物)的离世——父亲、爱人和小狗。
让-卢克·柯亚达连(Jean-Luc Coatalem)的《儿子的份额》(La part du fils)开门见山:维希政府时期,一封控告信就足以毁掉一个人。很久以来,“我”对祖父保尔知之甚少:1943年9月初,他在菲尼斯泰尔的一个村庄被盖世太保逮捕,原因未知。祖父被关进布雷斯特监狱,而后死于集中营。家里人对此缄默不言,不愿谈论这不幸的过去。哪怕只有最后见证者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有档案里记录的零碎信息,“我”也决意开启调查,重新找寻祖父的痕迹。
该书作者、法国-阿根廷籍作家圣地亚哥·阿米戈雷纳(Santiago H. Amigorena)于1998年发表第一部作品《简洁的童年》( Une enfance laconique),之后的几部其他作品《失音的少年》(Une jeunesse aphone)、《沉默的青年》(Une adolescence taciturne)从书名就可以窥见,作家之所以选择写作,是因为无法言说。直到这一次,作家决定直面沉默的根源。在新书的题词上,他这样写道:“25年前,我开始写作来对抗沉默,这份沉默自我出生起就让我感到窒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在新作中选择回到过去,想象当年祖父的心路历程,借此摆脱压在身上的沉重枷锁。
为了写作《人间事》,卡琳娜·杜伊勒还旁听了多起关于性暴力的庭审。与她相似的是,法国另一位女性作家艾玛·贝克尔(Emma Becker)于2013年前往德国柏林,化名“贾斯汀”先后深入两家妓院,在那里待了两年半,以近距离了解性工作者的生活日常,在她看来,想要描写一个职业,首先要生活于其中。从居伊·德·莫泊桑的《羊脂球》、埃米尔·左拉的《娜娜》到维珍妮·德斯彭特斯(Verginie Despentes)的《金刚理论》(King Kong théorie),不少法国作家将妓女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加以书写。艾玛·贝克尔的《房间》(La Maison)以其独特的方式,刻画了几位从事性工作的女性形象,描写了她们一天接待六到七位客人的图景。该书向读者展现了稍显陌生的一类群体人物,探讨了欲望与情感、男女两性的关系,被弗里德里克·贝格伯德视作 “危险又有胆量的主题”,《观点报》也称其“清醒且残酷”。
如果说性暴力和性别不平等是女性面临的生存困境之一,那么奥利维耶·亚当(Olivier Adam)在《一局羽毛球》(Une partie de badminton )中描绘了一位失业的中年男性所经历的职业危机、婚姻危机、家庭危机,乃至生存危机,其写作风格被认为和让-保罗·杜布瓦有异曲同工之妙。
成年男女之外,青少年的成长亦不容忽视。法国国际米兰记者和纪录片制作人索非亚·奥因(Sofia Aouine)的处女作《被遗忘的狂想曲》(Rhapsodie des oubliés) 激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它通过讲述13岁的移民少年阿巴德在巴黎18区的生活,来探讨移民后代的身份认同危机。阿巴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弗朗索瓦·特吕弗《四百击》中的安托万,期待着一个美好的未来,但身处贫穷而混乱的城市边缘。在这部作品中,读者可以窥见一丝自传色彩,索非亚·奥因年幼时被父母抛弃,在托儿所长大,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阿尔及利亚籍身份。同样是移民主题,玛丽·达里厄斯塞克(Marie Darrieussecq)在新作《海的另一面》(La Mer à l’envers)中,虚构了一段女主人公罗斯帮助移民少年约纳斯的故事,以较为克制的手法和口吻描绘了法国人面对移民问题时的尴尬沉默,探讨了法国民众与移民者的关系。
除了追忆过去和书写现实,2019年也不乏一些作品另辟蹊径。荣获费米娜文学奖的西尔万·普律多姆(Sylvain Prudhomme)在《道路》(Par les routes)中写道:“世界分成了两类:离开的和留下的。” 主人公萨莎年近40,孑然一身,他离开巴黎前往法国东南部城市V.,寻找一位20多年未见的好友。这位朋友一点儿没变,还是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酷爱搭车前往各地遇见不同的人。在生活的岔路口,二人一个选择出发,一个选择留下。朋友选择的生活到底是一种逃离还是一种冒险?作品带有一丝存在主义色彩,流露出对时间流逝的无奈、人类面对选择时的无所适从,以及对自由的向往。西尔万·普律多姆拥有从非常普通甚至是不太常见的情境中挖掘诗意浪漫的潜力,由于作家不常使用标点符号,阅读这本书的时候,犹如听见莱昂纳德·科恩的歌曲《著名的蓝雨衣》在耳边轻轻吟唱……
自20世纪开始,越来越多的法国作家开始对生态问题表现出兴趣,比如污染、物种消失和核威胁。近几年,法语国家新设了一门学科生态诗学,用来研究文学和自然环境的关系,同时提供新的视角去审视现当代法语文学。2019年有两部广受好评的作品围绕自然展开。一本是荣获2019年勒诺多文学奖的《雪豹》(La panthère des neiges),虽然此前这部作品根本就不在公布的候选名单上。以写旅行类游记见长的法国作家西尔万·泰松(Sylvain Tesson),曾于2010年在贝加尔湖畔居住6个月,其间所写的日记集结成《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出版,一举售出24万册,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受到各国读者的喜爱。《雪豹》的故事也很简单,讲述了“我”与摄影师文森特·穆尼尔等人一起前往西藏高原,寻找最后的雪豹的故事。和之前的几部作品一样,作家通过细致地刻画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表达了对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环境恶化、动物濒危等问题的忧思。
畅销作家阿梅丽·诺冬(Amélie Nothomb)更是大胆,直接把耶稣变成小说的主人公。新作《口渴》(Soif)不仅销量名列前茅,还入围了龚古尔文学奖。小说描述了耶稣的最后一段岁月,即耶稣受难记,用第一人称揭示了耶稣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心理状态,围绕死亡、爱情、口渴三个关键词,探讨了身体的真正内涵。在诺冬眼中,身体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一个可怕的举动,是一场悲剧,是人类发明的一种折磨。 “这是一个错误,是一种怪诞,但它却是历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一个故事。我们将其称为基督的受难。”事实上,诺冬选择耶稣作为小说中心人物并非一时兴起,她曾在自传作品《管子的玄思》(Métaphysique des tubes)和《诚惶诚恐》(Stupeur et tremblements)中均提到过耶稣。53岁的作家谈论起这部“生命之书”,宛如谈论自己的孩子,“我想写这个故事已经有50年了”,诺冬表示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耶稣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想象出来的朋友”; 成为少年后,“当我终于明白苦难的意义时,是的,我感觉有必要来谈谈耶稣”。2019年是诺冬第28次出现在法国文学回归季,也是她离龚古尔文学奖最近的一次,遗憾的是又一次失之交臂。但是,诺冬如同一瓶当季既美味又浓烈的葡萄酒,给读者带来了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2019年5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让-马里·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出版了《在中国的十五场漫谈:诗意的冒险与文学的交互》(Quinze causeries en Chine: Aventure poétique et échanges littéraires),在这本汇集15场讲座的文集中,勒·克莱齐奥探讨了文学与写作的内涵,思考了在当前纸质书籍面临消失的背景下文学对于文明的必要意义。在访谈中,作家曾表示面对世界同质化的总体趋势,文学就是我们对抗的一个手段,它是我们表达自己声音,同时了解其他声音的方式。纵观2019年法国文学,追忆过去不是一味逃避,书写现实也不是盲目批判,本土之外的他国读者依然可以从中瞥见自己的模样,理解所处的时代。如同冷水中的一点阳光,或许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