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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 床 山西唐风 1
我的父亲和天下父母一样,不愿去麻烦儿女,遇事自己解决,有病了悄悄不吭气,还藏着掖着。
这不,大年初三刚从单位值班回来,接到母亲电话,父亲已经咳嗽引发哮喘,嗓子里像安了个风箱,呼哧呼哧。年前父亲受风寒,有点咳嗽,开了几副中药,我大年三十回家贴春联时,父亲感冒已大好,看不出什么不适。电话里,母亲说咳嗽的厉害,还一个劲喘,我急忙找人问询医生后,买了清热解毒感冒颗粒,参苓白术丸和琵琶川贝露,又买一包板蓝根给母亲增强抵抗力。驱车匆匆赶回去,老父亲很是高兴,拉着风箱,却依然嘴硬,没有啥,吃点药就好了,母亲也帮腔,就是咳嗽重了,吃点药就行,还特意声明,昨天才开始有点喘,主要是年前感冒没好利索。“为什么不跟着吃药,好利索了?”“吃完了,刚好到年底了,药店关门,就没吃。”我哭笑不得:“到处是药店,城里药店一天二十四小时卖药,也就打个电话的事。”“我想着好的差不多了,省得麻烦你们。”父亲答,母亲说:“吃吃药吧,吃吃药就好了。”母亲拒绝了去住院的请求,这时候市里防疫工作已启动,虽然社区查得不严,但医院恐怕会有风吹草动,咳嗽等呼吸疾病怕是要观察隔离,陪护照顾也多有不便,我就同意,吃两天要看看。
初四打电话,父亲笑了:“啥药能那么灵验,能一天就有效果,初五再打电话,竟然依然是老样子,母亲担心起来,我也感觉到情况较严重,急忙开车回去,携带了父亲的内衣、常用药、各种止咳化痰药,准备住院,临出门,父亲在他的卧室里悉悉索索出不了门,进门一看,父亲打开自己的小柜子,一手拿身份证,一手在数点一摞钞票,半是新的半是旧钞,新钞是我和姐妹给的让父亲过年给小辈发压岁钱用的。“爸,不用了,你的钱自己留着吧。”“我有钱,我有钱。”父亲也不再数了,在我的催促下,一下子全装进兜里,戴帽出门。
大姐来电话:“打算怎么看?”我想了一下答:“最好能找个大夫看看开点药,输几天液。不行的话只能住院。”
大姐称是:“对,能输液就输液吧,这几天到处防疫,住院去照顾不方便,父亲岁数大了,也怕交叉感染。”
告别母亲,我和父亲上了车,母亲追出来:“能不住院酒别住了。”我答应着,让母亲回去,母亲站在巷口,街尽头拐弯时,还看见巷口母亲单薄的身影,一如我每次离家时,身后两个身影。
2 泽州县医院距我家小区五百米,父亲的医保医院市医院据家里五公里,为了照顾方便,也顾不得不能报销了,直接去了泽州县医院。
内科门诊,大夫听说是咳嗽,立刻阻止了父亲进屋的脚步:“你就坐那,坐。”我搀扶父亲在门边坐下,医生站起来,向后走两步,距离大约五米,问一句:“怎么回事?”我急忙代父亲把病情陈述一遍,为了取消大夫的恐惧,特意点明:是腊月初八就感冒咳嗽,中间是因为停止吃药后,病情反复了。父亲浓重的喘息不适时宜的声音大起来,大夫眉头微皱:“赶紧去呼吸科吧,啰音很明显了。”
呼吸科很干脆,立刻建议住院治疗,处置之快,让我心生感激。
办好住院手续,安排重症室的45床,四项检验单开出来,我搀扶父亲赶到心电图室的时候,敲门无人,按亮手机,11点56分,“爸,走吧,医生下班了。”“几点下班?”我答“12点。”父亲看看墙上的大钟:“这不还没到呢嘛。”当兵出身的父亲总这么分秒较真,我笑着:“到点了到点了。”搀扶父亲乘电梯下楼,院内食堂人不是很多,我陪父亲坐下来,“爸,吃点啥?面条,大米。”“就吃碗面吧,实在点。”
我点了两大碗河洛,当面端上来时,父亲惊讶:“这么一大碗,忘了告诉你,一小碗就够了。”“大碗小碗就差一块钱,吃不了就剩下吧。”“那我给你挑一筷吧。”说着话,把一绺面挑了老高,我忙自己的碗移开,“爸,我也是一大碗。”父亲开始吃,吃得很慢,吃几筷子对我说:“碗太大,吃不了,该要小碗的。”又吃几筷子:“我吃不了多少,该要小碗。”
回到病房,父亲呼哧呼哧喘得厉害,已经一点了,和衣休息一会儿,又得去做心电图,彩超。
新冠疫情带来的都是麻烦,唯一得益的就是检查的人很少,彩超室没人,父亲对大夫的上下里外要求不敏感,我一句一句用纯正土语翻译,这是我很纳闷的地方,父亲多半辈子在北京,一口普通话,在交流中却对土语更明了,说和听有点分离,仔细想来可能和母亲讲土语有关。彩超除了对心脏检查,还对双下肢静脉进行了检查,父亲双脚踝向上有明显浮肿,一按一个坑,问起父亲,居然浮肿时间超过四十年,我除了惊讶,只有愧疚。
检查完回到病房已是下午三点多,护士赶来接上监护仪,屏幕上开始跳动红红绿绿的数字,父亲手背上缠着血压带,胸脯上沾着心电电极,鼻子上加上了吸氧管,指头尖夹了血氧仪,父亲无奈的说:“这下子人被困住了,这么多零碎。”话还没落地,有护士过来,扎留置针,父亲刚才唯一没被束缚的左手也被占据了。
护士抽出止血带时,我和父亲几乎同时问:“啥时候输液?”
3 输液是单调的,我看着微信,时不时盯一眼输液瓶,父亲盯会儿输液瓶,看一会儿输液管中间的观察壶,不时调整手的姿势,来控制滴的速度,我赶紧制止:“爸,有事说话,不敢自己鼓捣。你看这速度正常,真要调节速度这有开关,别动手,小心鼓了,还得扎一针。”输完一瓶,老爸就会问一句:“还有几瓶?”护士回答:“还多着呢。”问了三次后父亲不问了,每挂上一瓶新液体,我都仔细看兑的什么药,在手机搜索一下功用,然后一一向父亲汇报:“这是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消炎的,以前感冒重了,吃过这种药片。”“这是溴已新止咳化痰的。”“这是氟康唑,治疗真菌感染的,大夫怀疑你的咳嗽哮喘,是真菌感染。”
父亲每次都点头,说到真菌感染,父亲说:“真菌能感染嗓子?真菌是感染脚气的吧?”我笑了:“真菌飘在空气中,吸到肚里,当然能感染嗓和肺,落到地上能长蘑菇。”父亲也笑了:“难不成嗓子里能长出香菇来。”“长不出来,所以咳嗽嘛。”
我看微信,父亲唤我,拉住床帘,原来老人家内急,也难怪旁边药泵还在缓慢注射巴比妥,“又没女人。”我嗔怪着,还是拉上帘,父亲叨叨:“真是没出息,老了!”我笑了:“爸,输了这么多水,你也该尿了。”父亲颇不以为然,还是归罪于上岁数了。
说起岁数,对面病床的陪护问过:“老爷子多大了?”“八十六了。”“哦,那不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说父亲岁数不大的,陪床的中年妇女随即笑了,指着病床上她的男人:“他大伯今年96了,他爹也89了。”我连连称赞:高寿,高寿。几个人借此谈起家族的长寿基因,
我赞叹临床的老人之外,也自豪,父亲兄弟姐妹五人,均是八十以上的高龄,大姑过年后也八十九了。几个陪床的也惊叹,真可以啊,老姐妹们还能一起打麻将。往常说到这个话题,父亲老是说自己毛病一堆,别人再夸奖老爷子不像八十多。我扭头望去,父亲竟已是睡了,风箱般的喘息似乎小了许多。
妹妹送来晚饭的时候,天已经大黑,父亲决定输完液再吃,一推算时间,尤其是输液泵每小时5毫升,30毫升输到十点多了。氧气卸了,血压带解了,血氧指夹去了,轻装吃饭,父亲还嫌胸脯上的心电电极碍事,“别别别,那个拔了,我可给你安不上。”输液在左胳膊,小妹连连懊悔:“明知道爸是左撇子,记着记着,还是把针扎到左手了。”可不是,妹妹要喂,父亲嫌不利索,喊我把床摇起来,背后靠着枕头和我的大衣,他自己端碗吃饭,汤面条,父亲自己点的饭,吃的痛快,一碗吃罢,一抹嘴:“好了。”妹妹说:“别呀,保温桶里多着呢,咋一碗就不吃了?”“吃饱了,剩下的让你哥吃。”
妹妹突然发现,父亲不喘了,父亲也刻意使劲呼吸几下,果真不喘了,笑着说:“是饭压住了。”我也笑了:“真是呢,仙药也没有这么快呀。”我偷偷录段视频发到全家群里,全家人很高心,远在武汉的二姐高兴极了,“爸很少输液打针,一旦用点药,效果特好。”我安慰二姐不用担心,自己做好防护,疫情猛于虎。
父亲感觉好多了,看一圈病友全是监控仪滴滴只响,红红绿绿数字跳动,仿佛想起什么,立刻带上血氧指夹,拉过氧气管,我帮着挂到脖子下绕过耳朵再拉到鼻子上,“这要输到几点啊?今晚估计想睡觉是够呛了。”父亲是几十年的失眠,晚上必须早早睡觉,而且天天得喝安眠药,“不影响,不影响,十点多输完,刚好吃药睡觉。”
说着话,父亲眼睛盯着输液管:“咋不滴了?”我急忙仔细看:“不是不滴了,是慢了。您躺下,它就恢复正常了。”父亲一听:“吃完饭就躺?”我一耸肩,父亲一摆手,那躺吧,我赶忙把床摇下去,把血压带系到胳膊上。
不一会,父亲起了鼾声。
4 妹妹去租了个折叠床,折叠起来是个椅子,展开来是床,病房是地暖,穿了冬衣进去会不停地出汗,病人大多只穿了秋衣,输液前我把父亲的羽绒夹袄,毛背心脱了,棉裤父亲不让脱,怕单穿秋裤冷。
躺着输液的父亲喘息声又出现了,时不时咳嗽,一听到咳嗽我听到命令般立刻撕张卫生纸,卫生纸铺到父亲嘴角,父亲不让我动手,接过纸,微微歪头,用劲咳出痰来,一叠,再拿纸的一角擦嘴,我忙夺过那张用过的纸,再拿出一张新的帮他擦。
也许是药物的原因,父亲小便特别频繁,他身子一动,我立刻俯下身去:“解手呢?”父亲点点头,嘴里嘟囔着:“不成调夸。”土话就是不像样子的意思。
又一次解手,他问:“距离上次够一个小时不?”“四十分钟。”“成什么样子了。”父亲自责,我笑了:“爸,我就忘了,你还输着利尿剂呢,利尿利尿,当然尿的多。对你脚脖子的浮肿有好处呢。”“嗨呀,治那干啥,那是老毛病了,把喘止住就行了。”
夜深了,灯光下,其他病人和陪床都已躺下,我也打开了折叠床,躺着看手机,时不时盯着输液瓶,父亲身子又在动,我赶忙拿小便器,父亲嘴里嘟嘟囔囔,多半又是责备自己,我倒掉小便器回来时,父亲说:“这么多管子电线,真是碍事。我再解手你不要起来了,我尿到裤衩上,完了,把裤衩一扔就得了。”“那哪行,快不要出洋相。”
躺在床上按了静音玩手机,偷冷看看液体,这次是一大瓶500ML,父亲又响起轻微的鼾声。我翻看微信,新冠疫情,城市举措,一条条浏览,还不时回复一下表明自己的观点,耳边似乎又动静,一抬眼,父亲两条腿已经赤裸,脚相互踢蹬把裤褪到小腿,我冲起来:“怎么了?”父亲正在朝裤衩上尿,我慌忙接上小便器,父亲还一个劲说:“把裤衩扔了就行了。”小便器又接了很多,看来是刚开始尿,父亲也是故意轻声不让我听见的。裤衩湿了大半,秋裤湿了个角,棉裤还好,我把父亲的裤子全脱下来,发现身下湿了一片,父亲却是直接要躺到上面:“没事的,明天就暖干了。”我哭笑不得:“那哪行。”我把父亲翻到不湿的另一侧,拿卫生纸浸,一包卫生纸都用了,垫了几层,马上就湿了,到护士站请求护士换下床褥,护士问:“怎么了?”我说”“不小心尿床上了。”护士出主意:“去买个纸尿裤就行。”我急忙解释:“是意外,不是尿失禁。”“哦,床单护士站没有,床品全部外包劳务公司,明天才能换。”“有个一次性中单也行啊,我们买。”护士无奈地摇摇头。
我奔回病房,确认液体还很多,一时半时完不了,安顿父亲别翻身,跑出医院大楼,在楼下药店买了一个一次性医用中单,跑步赶回来,先铺一半,把父亲再翻过来,铺另一半,用手摸摸,果然隔水,把父亲扶好,盖好被子,我长出一口气。父亲一脸内疚:“我是不想让你起来。”“爸,你可以叫我的,如果叫我,拿小便器,分分钟的事情。结果咱们尿了一床不说,折腾了半个小时。”临床的陪护知道了原委,劝道:“有事就叫他,儿子陪护你呢,就是让他干活呢。”父亲不言语,我说:“爸,这世界上你使唤得最士气的就是你儿子我。”父亲露出了笑容。
我拿裤衩去洗,没有肥皂,凑乎拿着舒肤佳洗了洗,秋裤晾到一边,明天拿回去洗,把裤衩搭起时,我又趴在父亲耳边:“爸,有事叫我,我很警醒的。千万,千万,两分钟能搞定的事,不敢弄得半个小时还搞不完。”知道父亲节俭,我特意补充:“一个中单,十块钱呢。”我知道,这一句比前头一百句还管用。父亲点点头:“好,我叫你。”父亲答应了,我却是打定了主意,今天晚上不准备合眼了,守护父亲。
当最后一瓶液体输完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护士咯噔咯噔走出病房的时候,随手关了大灯,只留了门口的角灯,父亲如释重负,我探头靠近父亲:“咱也洗洗睡吧?”父亲看看几个病友,听着不知谁的鼾声,摇摇头,轻声道:“算了,给我倒水,吃药睡吧。”父亲是军人出生,转业到地方也长时间再军工厂,个人卫生特别重视。他这么一说,我颇有点惊讶。
喂了父亲安眠药,父亲嫌身上束缚太多,我说:“把血压带解了吧?半夜充气,小心惊醒你。”父亲担心我:“你怎么睡,没个铺的,冷吧?”“不冷,又不脱,还热呢。”
父亲不久就入睡了,我躺倒折叠床上,盖着大衣,不停翻看手机,有点瞌睡就举着手机,真要睡着了,手机就掉下来了,或者我就坐起来,一晚上,父亲只要稍有动静,我就起身,递小便器,递纸巾,父亲居然没机会叫我一次。
父亲很早就醒了,我从他的呼吸和喘息中能辨出来,父亲没有翻身,也没有动静,只是会忍不住咳嗽,我反射般弹起来帮父亲擦完嘴,就躺下,我和父亲都不言语,静静地等晨曦爬上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