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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6 09:3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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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爱尔兰人、同性恋
1993年,《伦敦书评》的编辑安德鲁·欧海根怀着一个约稿的愿望拜见了托宾。他想让托宾写写有关同性恋的文章。“我立刻告诉他我办不到。”托宾回忆说。他坦承自己的性取向,但并不觉得这可以诉诸于文,“多少涉及我那部分不安、胆怯、忧郁的内心世界。”
托宾生于爱尔兰东南部韦克斯福德郡的恩尼斯克西(Enniscorthy, County Wexford),托宾家族从一百多年前就积极投身爱尔兰独立运动。他了解爱尔兰人的“黑暗时代”。托宾的祖父帕特里克·托宾是爱尔兰共和军的成员,曾参与1916年反抗英国统治的复活节起义(复活节起义是爱尔兰独立运动中最早的一次武装起义)。起义失败后,祖父被押解到了威尔士的监狱,和一战的德国战俘关押在一起。父亲布里德·托宾也是爱尔兰共和党成员,支持爱尔兰与北爱尔兰统一。
托宾小时候是个口吃,九岁之前他都无法阅读(现在已经克服,各种采访中都能够侃侃而谈,语速颇快)。中学时候的托宾在家乡一家天主教男子寄宿学校就读,他对男性的性意识可能萌发于此时。“我发现一些神父对我很有性吸引力……如果当时他们要对我怎么样,十五岁的我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这种事情没有发生。”他在接受《卫报》采访的时候说。
1960年代的爱尔兰,依然是一个被天主教主宰的相对保守的国家。爱尔兰社会学家米歇尔·麦克·格雷伊的著作《再论爱尔兰的偏见》中提到,直到1996年,才显示仅有百分之十二点五的爱尔兰人认可自己的家人是同性恋,认可同事可以是同性恋的人也只有百分之十五。六十年代虽然没有相应的数据,但托宾记得那时的氛围。他记得那几年,他们镇上有两个年轻人住在了一起,后来他们被送进了监狱,罪名是“不当行为”。这是托宾十三四岁时候的事情。
托宾说那是一个“专权的教会、和孱弱不安的政府联手打造的黑暗时代”。但是,罅隙也正好从最坚硬的那个地方裂开。1990年代,各种同性恋绯闻困扰着爱尔兰的天主教会——都柏林的的一个神父死在了同性恋桑拿浴室,高威郡的神父性侵了年轻男子……为什么反同性恋的天主教会反而会成为同性恋们的隐蔽之所?进入神学院以逃避婚姻的压力也许能解释一部分原因,天主教不允许神父结婚,“如果他们不是同性恋,也许便不会进入神学院。”托宾说。而在神学院以至后来的神父生涯中,这些同性恋将不被允许谈论他们的性取向,因为这是一道“禁忌”。
这道禁忌如今已经解体。1993年爱尔兰将同性恋除罪化,2015年全民公投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案。一切都变得像陈年往事。但就像汉娜·阿伦特要为曾经黑暗时代的哲人们立传一样,托宾在用这本《黑暗时代的爱》和“世界”展开对话。“世界并不会仅仅因为它是人类所造而有人性,它也不会仅仅因为在其中有人的声音就变得有人性,它只在人们把它作为谈话的对象时才会如此。”
要真正将“爱情戳印”从一种特殊的情感“拯救”回到“世界”,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谈论它。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继承了阿伦特。他开始接受《伦敦书评》的邀请,不停地写同性恋作家、诗人的传记。他的双重身份——爱尔兰人和同性恋,让他将目光聚焦于除王尔德之外其他的爱尔兰同性恋身上。“罗杰·凯斯门特”这一章写得尤其惊心动魄,一位被确认的爱尔兰民族英雄会不会是同性恋?在“黑暗时代”,谈论这个话题本身就是一次巨大的挑战。如今托宾旧事重提,他要将这一连串的同性恋们的历史书于竹帛,流传后世,“有必要不时地让他们想起,被他们长久以来排斥和边缘化的那些人”。
很明显托宾是抱着著史的心态写下这些文字的。为什么要像犹太历史之于犹太人、爱尔兰历史之于爱尔兰人一样,编撰这么一本传记体的小史书?与其说这是二十世纪后半叶同性恋的身份认同开始崛起之后的一种历史建构的内在需要,不如说这关系到如何理解“黑暗时代”之中被压迫的人。
要将“博爱”或者“爱情戳印”重新拉回到“世界-公共领域”之中,唯一的途径就是和别人谈论它们。这种在“黑暗时代”形成的人性的高度,不应成为某个人、或某个团体的私人生活。犹太人、爱尔兰人通过理解他们的历史来理解压迫与人性,但“大多数同性恋在孤独中长大”,没有历史,“没有诉说历史上的不公的民谣”。
甚而可以说,不仅仅是爱尔兰人、同性恋,对于任何被压迫者而言,讲出一个故事,并和别人谈论他们,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几天前,一位学历史的朋友发微信给我,说她觉得很愤怒,想哭,但又不知道做什么,问我“学历史到底有什么用!”我不能回答这么终极的问题,但我的本能却使我脱口而出对她说:“有用的。”那些发生着的事情,需要有人去记住并讲述,那些黑暗时代所发生的爱或荒诞,需要通过讲故事的人来传递给未来。“编成故事,讲给下一代人听。”一旦有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不会轻易灭绝,它像风一样充实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并将人们联系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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