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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似乎一直都在找家。
尽管我有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可是,从我2岁起,爸妈便从老家信阳去武汉打工,将我留给姥姥照料。
弟弟妹妹们先后出生在武汉,是父母膝下承欢的城里人。
而我,就是传说中的留守儿童。
姥姥是并不情愿带我的。
她寄居在舅舅家里,带着我这样的外来客,承受着舅妈尖刻的责骂。
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没学会巧言令色,只用沉默胆怯保护着自己。
父母、家对于我来说,是个空洞的概念。
每年春节时,爸妈来去匆匆。
慢热的我还来不及对他们产生依赖,他们就离开了。
印象里,妈妈每一次离开时,都会抱着我泪如雨下。
我刚要难过,也想抱抱她。
舅妈或姥姥就会走过来,冷冷地扔下一句:“要是舍不得就领走,搞得像我们虐待了她一样。”
于是,我迅速地跟妈妈保持距离。
小孩也有心机。
毕竟爸妈只是短暂停留,而我今后的日子要每天与舅妈一家同在一个屋檐。
我不知道武汉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对它的想象来自于妈妈寄回来的衣服、鞋子和玩具。
它们可以让我跟土气的小伙伴有那么一点点差别,获得那么一丢丢羡慕和嫉妒。
这让我对那个远方开始有了幻想和期待。
第一次去武汉,是我11岁那年暑假。
姥姥把我送上火车,叮嘱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下了车不要乱跑,爸妈会来车站接我。
我带着忐忑与兴奋抵达汉口,跟着拥挤的人流下了车,懵懵懂懂中倒不觉害怕。
直到稀里糊涂走出火车站,拥挤的人潮匆匆散去,我左顾右盼也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心里开始慌了。
这时,有个女人冲过来,急切地叫着我的名字,又一把将我抱住。
她拉着我问东问西,说在出站口没见着我的人,差点急疯了。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絮絮叨叨地说:“都11岁了,你担心个啥?我像她这么大时,早出来抓钱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原来是我爸妈。
于我而言,武汉这座城市如同爸妈,陌生又让我好奇。
我记得,爸妈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去了汉阳动物园。
第一次见到熊猫、大象、长颈鹿、老虎,我兴奋得不得了。
爸妈也很开心。
妈妈说,来了这么多年,还是托我大闺女的福,出来玩玩,否则,武汉对咱来说,就菜场那么大。
小孩子总是最容易热络起来的,弟弟妹妹很快就跟我混熟了。
我们在动物园里疯跑欢叫,爸妈追在后面,用借来的傻瓜相机给我们拍照……
爸妈给我们买雪糕、棉花糖、泡泡枪……
每次,妈妈都会扯爸爸的衣角,可爸爸说:“好不容易带孩子出来玩一趟,就由着他们吧,能花几个钱。”
饭桌上,妈妈会把一个大鸡腿放到我的碗里,看着我吃饭。
爸爸会问:“闺女,爸做得饭好吃不?”
我人生中第一次对家有了非常具体的画面感。
尽管爸妈的房子租住在城中村,里外无比的脏乱差;尽管爸妈卖菜的市场又吵又乱;尽管弟弟妹妹不听话时,妈妈也会冲他们大声叫喊,但我还是闻得到那种家的温暖味道。
然而,暑假很快就结束了,我必须回信阳上学。
临行前,我人生中第一次张嘴央求:妈,我不想走,我想在这里读书。”
我妈的眼泪唰地一声流了下来,她回头看看爸爸,坐在小板凳上的爸爸把头埋得更低。
妈妈抹着眼泪说:“闺女,回吧,要开学了,明年暑假再来,我带你去看黄鹤楼。”
可是,此后,尽管我每个寒暑假都会去武汉,但爸妈没有带我去过黄鹤楼。
2
来来往往的日子里,生活水落石出,让我看到爸妈在城市生活的原貌。
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忙于生计,还把给弟弟妹妹做饭的任务交给了我。
一天, 弟弟因为我做的饭不可口,冲我发脾气:“你做的这是猪食吧?”
我也来了脾气,直接把饭菜收走,对他说:“我每年就来这几天,还得给你们做饭,爱吃不吃,不吃就饿着。”
弟弟哭了,说我是坏人。
妹妹们也过来帮腔,说就是因为我,爸妈把赚来的钱都给我买衣服、车票和交学费了,所以害得他们经常晚交学费,被老师批评,被同学嘲笑。
小妹妹说:“你根本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回你自己的家。”
这些话,钉子般锲进我脆弱的内心。
我盼着爸妈下班回来,还我一个公道。
可是,面对我的投诉以及弟弟妹妹七嘴八舌的辩解,他们简单粗暴地批评了我:“爸妈累了一天了,这点小事你就不能让着他们,你是姐姐。”
在爸妈眼里,除了每天菜卖出去多少,剩下的都是小事。
他们永远不会像人家父母那样,问问我在舅妈家过得好不好,在学校开不开心,交到了什么样的朋友……
而在弟弟妹妹眼里,我是一个空降到这里的资源掠夺者。
渐渐地,武汉这个家在我的情感世界里,又瓦解了。
我不再盼望着寒暑假,对传说中的黄鹤楼也没了期待。
少年的我,无论回信阳,还是去武汉,其实都是漂泊。
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舅妈再无收留我的义务。
武汉,是我唯一的去处。
我不愿意复读,爸妈只得同意让我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卖早点,凌晨三点上班,操着一双差不多一米长的筷子,站在板凳上给热干面沥水,要忙到早上10点才能吃早饭,下午两点才能下班。
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我干了不到一个月就不肯去了。
后来,我陆续去过餐厅、食品厂,但都没干长。
妈妈整天说我吃不得苦,每次都要跟我提及,当年她和我爸来武汉怎样怎样。
可是,她只开了个头,我就摔门而去。
当我第N次失业,跟妈妈大吵一架后,我离家出走了。
走的时候发誓,这辈子都不回去。
我走了两年,爸妈找了我两年。
他们订了武汉当地所有的报纸,但凡看到拐卖或传销的消息,就会打电话过去。
当爸爸辗转通过高中的同学找到我时,他举起的拳头又放下。
想要抱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你再不回家,你妈就活不下去了。”
我去菜市场找我妈。
看到我,她的眼圈红了又红,却要满脸堆笑地招呼顾客。
“大姐,拿好哈”“叔,今天的菜心最嫩了”“阿姨,一两秤都不会少您的。”
她用那信阳与武汉话杂糅了的普通话,热络地招呼,一双手令我眼花缭乱地忙碌着,却精准而有序。
我笨手笨脚地帮忙,她不时地跟老顾客介绍一句:“我姑娘。”
于是,我收获了很多个“真懂事”“有这么好的姑娘,怪不得天天笑呵呵的”“哦,姑娘都能帮你的忙哦,真是有福气撒。”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那些白菜萝卜间。
好不容易过了卖菜高峰期,我把保温杯递给妈妈。
然后,看到了她那皴裂的双手,右手四根手指还裂着血口。
我哭着怪她:“这是怎么弄的?”
她跟没事人一样:“早晨人少,帮你爸的鱼摊收拾胖头,结果被大刺齐刷刷地划了四道口子,连手套都破了。”
我心里凛了再凛,头也不回地去了药店,给她买了创可贴。
她却坚决不肯贴。
“闺女,没那么矫情,这都是常事,你别心疼妈,你一心疼,妈这口气就松了。”
那天,我一直陪爸妈到菜市场打烊。
爸爸拎着收拾好的鱼,对我说:“走,回家,爸爸给你们做番茄鱼。”
但那天,我却一口都没有吃。
我艰难的青春期在妈妈那四个触目惊心的伤口里,结束了。
目睹了他们两个小时的生活,我仿佛可以想见他们将近20年的辛苦。
他们就是这样靠着吃苦耐劳与无所畏惧,强韧地把根扎在武汉。
这样的他们,我拿什么怨怼?
那天晚上,我站在破乱不堪的家里,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第一次觉得,我们家的灯光也不差。
3
归来的我一边读电大,一边打工。
第一个月的工资,我第一次没用来给自己添置任何东西。
而是给两个妹妹买了衣服,给弟弟买了鞋子,把家里的床单、被套全部换成了新的。
我亢奋地把这些东西搬回家,满头大汗地把家布置一新。
我第一次真切地体味到,一个人心里装着别人的时候,那幸福是多么的饱满。
也理解了爸妈所说的“提着的那一口气。”
先后回家的弟弟妹妹和爸妈看到那些东西,全都惊呆了。
妈妈惭愧地说:“妈就不是个女人,从来没让家这么利索过,你搞的这么干净,你说说,你让妈往哪里坐。”
说完,所有人都笑了。
有了我的回归与帮衬,我们家的日子一直在好转。
希望与乐观像涟漪,在每个人的手里,传递、扩散。
大妹妹念高三那年,我们在她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楼房。
也就在这一年,我和恋爱三年的男友决定去他老家广州发展。
走的那天,爸妈、弟弟妹妹一直把我们送到火车站。
临别时,我妈抱着我失声痛哭:“莉啊,如果过得辛苦就回家。”
突然心好疼,当年她离家时,也不过比我大那么一点点,可谁又曾跟她说过这样令人有底气的话。
我不敢看爸妈,只能给弟弟、妹妹训话:“好好学习,有困难给姐打电话,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都上大学。”
火车在飞驰,我泪眼模糊的扭头往回看,努力寻找家的位置,心中第一次产生了背井离乡的悲壮。
别了,我的大武汉。
尚未离开,我就已经开始想念。
4
在广州,我们先打工后创业,个中艰难,每次回味,脑海里总是会荡起爸妈当年从信阳出走武汉的那一腔孤勇。
说到底,我的骨子里生长出了他们那样“不认命,不服输”的基因。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时,他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我从爸妈身上,继承了这样的坚韧隐忍。
而事实证明,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爱,真的是有时差的。
只有在自己尝尽生活百味后,才能了解父母到底默默吞吐了多少艰辛。
那些年,我的弟弟妹妹纷纷通过读书,散落天涯。
我嫁给了男友,安家在广州,成了我们家第一个远嫁的姑娘。
大妹定居杭州,二妹大学毕业留在了沈阳,弟弟去了深圳。
爸妈为此既骄傲也难过:养了你们四个,一个比一个飞得远。
我们反过来笑他们:还不是继承了你们的不安分。
也许爸妈当年的背井离乡,只是希望儿女可以生活得好一点。
但,他们也不曾料到,他们的出走也悄然让我们长出一双想要高飞的翅膀,让我们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我们在各自的城市里安营扎寨,纷纷请爸妈来我们这里住。
但每一次,他们最多住上一个星期,就急着要回家:“想回去了,还是武汉好。”
三年前,爸妈终于在武汉买下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搬家那天,我们四个儿女纷纷请假,庆祝这乔迁之喜。
那天吃完晚饭后,我们一家六口去中山公园遛弯。
我妈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特别轻描淡写地说:“当年来武汉,跟你爸俩,居无定所,有好几个晚上,就是在这长椅上过夜的。”
夜色掩护下,我们姐弟四个都不说话,但心里都是酸的。
那晚,我们还打车去了当初的城中村。
如今,那里已经是高楼林立。
妈妈看着依然还在的79路公交车说,那时候下班后,累得连眼皮都不爱睁了,可是连一块钱的公交都舍不得坐。
有时候,走到这里刚好车来了,你爸就死活把我推上车,然后,他一个走回家……
有些苦,只有熬过去之后,才可以笑着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六口走走停停,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欣赏武汉的夜景。
它真的很美,而我们内心都很骄傲。
为了安享这一刻,我们都一直在努力。
这些年,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就这样以爸妈为圆心,在四面八方悄然扎根,成家立业。
每到春节,我们就会燕子一样飞回武汉,打卡黄鹤楼、东湖绿道、长江大桥,成为我们回家过年的标配。
这是爸妈的执念。
当年他们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带我们出去耍。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说去就去。
尤其是去年,他们双双年满70岁,好多景点是对他们免票的。
这是这个城市发放给他们的福利。
而能够择一城终老,对于爸妈来说,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5
2020年春节前夕,我们兄妹像往年一样,四个人纷纷提前订票,在家庭群里热烈地讨论回家的计划。
然而,新冠病毒的消息一日比一日严峻。
腊月二十九,武汉直接宣布封城。
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的爸妈身在危城,却在电话里安慰我们:“还好你们都不在武汉,不然,我们这颗心就得担成四份,那个日子,没得过的。”
我们笑着给爸妈加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千万别出门。
但每一次放下手机,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泪如雨下。
看到有人离世,我们会哭;
看到全国的医护人员驰援武汉,我们会哭;
看到滞留的快递小哥拍下武汉的街头巷陌,我们会哭;
看到逃离武汉的人过得那样狼狈,我们会哭;
看到“武汉加油”四个字,更是泣不成声……
看到有喷子骂武汉,我们想要跟人家去拼命!
所谓家乡,不就是你一天骂她八百遍,却不许别人骂一句的地方。
若非它病了,我们从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城市的爱,已经那样深沉。
那天,妹妹和我们姐弟四个视频聊天时,发到群里一张当年在汉阳动物园的合影。
我们四个顿时没了声音,掩面而泣。
对于老武汉人来说,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
而对于我们这一代武汉移民来说,这是我们的父母汗珠子摔成八瓣,把根牢牢扎下的希望之地。
我们有多爱自己的父母,就有多感激这个给养我们的城市,是它让我们站在了梦想的起跑线上。
我们一直以为它是异乡,却在这悲情的时刻,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这分明就是家乡,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原来,我们都是武汉伢。
如今,爸妈所在的小区已经彻底封闭。
社区工作人员会定期帮助他们补给生活物资。
这个城市没有忘记他们,在子女都不能抵达的地方,他们并没有孤助无援。
这样的温情,要用什么来回报?
每一天,每一天,我们都在祈祷:我的武汉我的城,请你早一点康复。
我们都是你的游子。
我们做梦都想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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