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
敦煌地处沙漠深处,空气干燥。白天如果站在太阳底下,身上会感到非常热,但是,只要不站在太阳底下,顿时很凉爽。当地人告诉我,这是因为空气干燥,传热能力很差,阴凉地与阳光下,好像不是同一个季节。
敦煌研究所里有一些年纪不是很大的研究人员,他们每天都会端个小板凳,进入洞窟。在那里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也有一些是专门去临摹壁画的,也是端个板凳,一进去就是一天。他们的画,笔法很细,都是那种线条画,但是,色彩很鲜艳,画好了,还要把本来鲜艳的颜色做暗,这是为了与壁画保持一致。
莫高窟附近并无人烟,因此,整个莫高窟完全不用担心会有人来破坏,管理自然而松懈。
常老带我们去看了一处藏经洞,也就是石窟边上的一间暗室,里面有一尊不算太大的佛像泥塑。据说,这个洞是常老来到敦煌后才被他发现的,从里面取出来一批佛经的手抄卷,价值很高。
到了中午,研究人员就会回家吃饭,有点像是在地里干活的农民。他们无论男女,脑袋上都捂个毛巾,为的是不被日头晒着。其实,回家也没有几步路,他们的住所就在千佛洞前面,一排排用土坯造成的平房,带个小院子,和农村基本没什么两样。
常老的家也是这样,只不过屋子里多了些日文、法文书籍以及画册,显得十分洋气。
我们到的第三天,敦煌突然开始刮起大风,飞沙漫天,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常老要我们赶紧躲进屋里去,不要出来,关紧门窗。而那个日本摄制组的人却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嚷嚷着:“就等这一天了!”说完扛起摄像机出去了,身影消失在飞舞的沙尘中。
我赶紧让黄宗英进屋,自己随后检查了一下,看看窗子是不是关严实了,这时候才发现窗子是双层的。原来,这里早有对付这种异常天气的办法。
我把自己屋里的窗帘也拉了起来,然后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与外界隔绝,以为这样就可以免受风沙的侵扰了。躺在被窝里,耳畔是呼啸的狂风,那风声简直就如同狼嚎一般,异常恐怖,一阵高过一阵,把招待所的门窗撞得叮咚直响。
我在这恐怖的声音中慢慢睡去了。
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其实门窗根本不够严实,沙尘全部顺着门缝钻了进来。被子上有着厚厚一层沙尘,一掀被子,掉了一地。走出屋子,风沙已经停了,蓝天白云,爽朗的天又出现在眼前。
我赶紧去看黄宗英。她也已经起来了,正站在那里,用上海话说,吹得来一塌糊涂。
常老说,根据天气预报,这几天还会有更大的风沙来袭,为了不影响采访,准备把我们转移到敦煌县城内的国际旅行社去住,他也和我们一起去,那里的条件要比莫高窟好很多。于是早饭之后,我们就坐车去了敦煌县城。
说是县城,其实就是一排沿街的房子,孤零零的,根本没有什么城镇的样子。我们来到一座平房大院前,司机说,这就是国际旅行社,敦煌最好的地方,就住这。于是,帮着我们把行李搬了进去。
虽说还是平房,但条件已经比莫高窟好了很多,吃饭要到食堂,那里窗明几净,坐得也宽敞。大圆桌上吃饭,端上来稀饭馒头,还有榨菜。服务员端着一盘炒鸡蛋上来,黄澄澄的,看得让人嘴馋。结果一吃,甜的。哪有炒鸡蛋是甜的呀?我们问。服务员却说,这是县长吩咐专门为你们做的。县长说了,上海人爱吃甜的。
常老也随我们一起搬进旅社,和我同住一室。
告别
采访开始了。
为了能把采访内容完整记录下来,我们向旅社借来了录音机,那种转盘式的,这在当时已是很先进的设备了。录音带是一盘一盘的紫红色带,录音时需要把磁带绕在磁头上,随着常老的话语,磁带开始转了起来。
无论行前做了多么充分的准备,但对于常老的经历来说,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还是无法全部听明白。在常老的讲话中,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人名,如张道藩、于右任、傅斯年、张大千、向达、马步芳、冼星海、聂耳、林徽因、梁思成等。
我只负责为常老和黄宗英的对话采访录音,同时也是他俩唯一的听众,尽管很多内容对于我当时那个年纪来讲,根本无法听懂。
我觉得,常老所谈的经历就像一个从远古过来的人一样,很多事情是我只在书上看到过或接触过的,但常老居然是亲历者,甚至连冼星海这样的大音乐家他都熟悉。
在采访中,常老提到了一件事,那是有一年,他们在兰州举办敦煌临摹壁画展,结果来了一位美国女士,在仔细观看展览后,她找到工作人员询问,这些画都是谁画的?工作人员找来了常老,常老告诉她,都是自己的女儿常沙娜画的。
随后,常老把常沙娜叫到身边,这位美国女士看到常沙娜还那么小,就问,她现在住在敦煌吗?她读书怎么办?常老把女儿在敦煌的情况跟她说了一下。那位女士说,我在中国还有一年的教书时间,一年以后,我会再来敦煌,想把常沙娜带到美国去读书。
一年之后,这位美国女士没有食言,又来到敦煌,她为常沙娜办好了所有的赴美手续。常老没有想到她会那么认真,就把女儿托付给了这位异乡朋友。于是,常沙娜跟随她去了美国读书。新中国成立后,常沙娜再次回到祖国,参与国家建设。后来,她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多年,也是敦煌艺术的研究专家。
这样的采访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每天早饭过后,常老就开始讲述,黄宗英用上海话打趣说:“侬好交代问题了。”常老哈哈笑着说:“好额,我交代。”
黄宗英也是浙江温州人,与常老是浙江老乡,他们同时又都会说上海话,因此,语言交流几乎没有障碍。只是常老的口齿实在有些模糊,有好几次都被黄宗英打断:“侬‘刚’糊涂了。重新‘刚’。(‘刚’即上海话重新‘讲’的意思)”常老乐呵呵地说:“好额好额,我交代。”
常老与我同住一屋,让我有点手足无措。可他很随和,经常和我说笑。我当时并不知道常老的年纪,后来查了一下才发现他已经75岁了。
虽是浙江人,常老却是满族,或许祖上还是蒙古族也说不定,因为常老的身躯明显不是江浙一带的人种,可以用高大威猛来形容。
常老的嘴唇很厚,说起话来就阻挡了口音,因此显得口齿不清。他的语言保持了浙江话原有的调子,如果不是江浙一带的人,很难听懂。常老说我上海话讲得好。其实,我的上海话很差,因为父母都是北方人,从小又都生活在部队大院,根本没有人说上海话。所以,我直到现在都不是经常说上海话。
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常老每天早上起来之后会在屋子里用冷水擦澡,虽说不是寒冬腊月,但敦煌这地方的冷水简直跟冰水没有什么区别,用这样温度的水擦身,没有好体魄是难以支撑的。
常老说,他几十年来都如此。
我渐渐明白,常老之所以能在这个寂寞枯燥的戈壁滩上一待就是几十年,没有一点本事和信仰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坚持下来的呀!
有一天,常老说,我们要去一个新的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常老没说。
那天中午睡了个午觉,一直快到三点,才有人来叫我们。我心里想,为什么这么晚才出发呀?
我们总共两辆车。在戈壁滩上,单独的汽车是不敢出行的,必须是两辆车以上才能够上路,因为茫茫戈壁,万一汽车有个什么闪失,根本无人可求。
汽车奔驰着。从车窗向外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路笔直,一直升到天边。天空中没有什么云彩,碧蓝碧蓝的。常老和我说,我们要去看的是阳关道和独木桥。
汽车开了很长时间,才到了独木桥和阳关道,其实只是戈壁滩上的景色,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独木桥和阳关道,倒是见到了几幢高大的烽火台,据说那是古人专门用来传递信息的,几百公里都能一眼望见。
我有一种回到古代的感觉。
在敦煌的采访已经接近尾声了。我对这个刚刚熟悉起来的环境有点眷恋了。更主要的是,因为常老,离开这样的一位老人,我心里绝对不舍。我也不知道老人还将要在这里待多久,他内心的希望又是什么?
告别常老的时间终于来临了。我们和常老告别,常老及夫人站在带有暮色的晚霞中向我们挥手。我很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来,重新看到常老和千佛洞。(作者:魏心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