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杭日记》后世推崇者甚多,其中杭州人又要明显超过镇江人──出于对客人由衷赞美自己家乡的敬意。但由于生性慵懒以及对佛学的过于沉溺,似妨碍了作者后来文学上更大的发展。直至逝世之时,他留给文坛的全部遗产除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册日记外,仅只有《元诗选》里真假难辨的十几首短诗(其中大半甚至还混入了元代另一画家郭天锡的作品)。他晚年时对茶道情有独钟,这方面的志同道合者是小他20岁的画家倪瓒。当时倪尚未去笠泽归隐,他们每年总有一段时间在一起汲泉涤盏,谈诗论文。后者曾为此写过一首追忆体的短诗,诗中的郭潇散,放浪,身若闲云野鹤。是一个与《客杭日记》的作者形象迥异的人。一个天性淡泊的人。一个儒雅,天真,不知世事为何物的人。面对两个仿佛来自不同世界的郭畀,我们到底应该相信哪一个呢?
郭畀1281年生于镇江,自小即饱读诗书。在他少年时期,父亲郭景星一直担任当地淮海书院的山长,这个职务相当于今天一座中等城市的大学校长。青年时代由于父荫以及机遇,他曾在外省的地方教育机构短暂任职。后来又极富传奇色彩地在浙江的青田县担任税务巡检,从而对官僚机构的腐败以及民生疾苦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那时候他已是有相当影响的书画家了。那枝被倪瓒誉为“毫端五色霞”的灵秀之笔在批改作业、抄呈公文的同时,也为他在江南的达官士子中赢来了不薄的名声。18个月以后,他又突然回到家乡镇江担任儒学学录,并于上年即元大德11年匆匆去京参加教育官员的全国统考。一切似乎都按计划顺利进行着,直至我们在文章开头处看到过的那个早晨,他背着一只装满土产和名贵书画的行囊,胸有成竹,来到杭州。 《客杭日记》使他成为同时代人中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40多天的逗留和六千余字的篇幅,记录了100多个人物的言行风貌和差不多同样数目的寺庙道观,以及街道,山水,服饰,古迹,饮食,气象;以及省中的制度,官场的礼节,公文的格式,上官的威仪;以及怎样打点,怎样运作,怎样晚间摸到主管官员家里去“付后司所用”;怎样为应付办事衙门勒索上亲戚家借钱……
仕途多舛馔山水
怀揣梦梁沮丧无
郭畀客杭期间另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为人作画和写字,这也占据了日记中相当的笔墨。早在20岁以前,他的书画已尽得小米(米友仁,宋代大画家米芾之子,曾客寓镇江多年)的精髓。而另一位老师高彦敬(字房山,元初书画大家。与赵孟頫\齐名)也是当时名满天下的人物。从到杭的第三天“北村具酒午面,凂书数纸”起,到离杭前为一个偶然相识的闲官宋春卿的四幅山水题诗,出现在这张求请者名单上的人物竟有20余人。其中有的是前辈高人,有的本身就是书坛圣手。他的热情与谦卑使他对此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并尽可能做到随求随写,当场打发。唯一的一次例外是自己的舅舅,“方仲明寄纸求书画,因情绪不佳,更迟一二日下笔”。我们注意到,这一天的日期是10月21日,刚巧是他到达杭州的一个月后。
饮馔也成为日记里的一项主要内容。作为一个俸入廉薄的低职文官和出门在外者,况且还带着一个书僮王二。如何经济,方便,又尽可能不失体面地对付每天的吃饭问题,看来也是令他颇费脑筋的事情。一个常见格式是三杯薄酒一碗面条,但这通常发生在他与朋友之间相互宴请的时候。平时在旅馆里吃些什么虽无记载,但我们不难想像那种以果腹为目的的所谓吃饭。作为难得的奢侈,有时候为解嘴馋,他也会上饭馆去吃一碗自己爱吃的片儿川或素鸡汤面,所费约在50文左右。当然,以今天杭州家庭主妇的眼光来看,郭畀客杭期间饮食方面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大约只有四次。一次是9月30日“路遇胡石塘主簿,煎鱼沽酒”。一次是此后不久,“同尹子源见储叔仪,留小酌。次同叔仪到子源寓楼,开樽荐亥首”。另一次作东的主人也是此人,“尹子源请荐海蜇,话至二鼓”。最后一次是他去拜访一个担任府判的镇江人张云心,“留坐,具午酌,荐糟蟹鸡面”。
平章知事获调升
诸吏送行厅无人
类似这样随意而饶有兴趣的记叙,通过偶然展露的一鳞半爪,令读者得以略窥元代社会生活各个侧面,我们这位野心勃勃的外省学官无意中扮演的是时代录音师兼书记员的角色。整个客杭期间,他一边游山玩水,拜客送客,一边每天到省中去督促事情的进展。一天上午他冒雨赶到儒学提举司,发现“大雨中止有武老兀坐厅上,诸吏无来者”。几天后的一次遭遇几乎与此类同,整座政府大楼空空荡荡,原因是当时的平章知事(省长)别不花获升调任,大小众官都一窝蜂地赶去拍马送行,以至无人办公。还有一次的情景说来更为气人,由于可能存在的打点的疏忽和不到位,主管官员当场给他吃了一个闭门羹,“到儒司,司官不出,独吏辈兀坐司房而已”。郭在日记里写道。不得已,他只好在一个朋友张竹村的陪同下,到附近一处书院看了一上午的诗牌,后又在仙村寺门口观“一术士之女谈星说命,若悬水然”,才略为消去心中的不快。
由于上述挫折都集中发生在客杭的前期,虽然不无沮丧,却丝毫也不影响郭对事情的结果仍然保持信心。像所有过于相信自己力量的年轻人一样,他整天怀揣一卷《梦粱录》,在这座城市里东游西荡。游览了西湖边宋时旧称杨驸马宫,入元后修葺一新的开元宫,观赏了玄同观北斗殿壁上李息斋(著名画家李衎)所画的两枝墨松,并经考证后认为北关门外塑有古观音像的妙行寺即前人著作里所记载的接待寺。他经常在一位年逾六旬的忘年交汤北村的陪同下去官巷喝茶。有时他上午还跟一帮朋友讨论他的精神老师米友仁的画技,随后就独自一人去某座寺庙欣赏佛画消磨掉一整个下午。有一次他还去拜访了一位性情怪异的前辈高人吾丘衍。此人终生不娶,住在城西一座破楼上潜心修道,几年来不下楼梯半步。即使你是当朝的达官名宦前去礼贤下士,他也只送你到楼梯口为止。没想到郭与他倒是一见莫逆。后者不仅与他讨论了自己的新作《无稽集》,甚至还用那只名气很大的玉箫为他即兴吹奏了几阕古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