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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9 19: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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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知音”新说
知音体因一本大众文化的刊物《知音》而成名,如今这本刊物虽然因网络上更多的同体的网文兴起而逐渐式微,但知音体却成为大众文化传媒研究一个有趣的话题。《鉴赏家》当然不是知音体,但《鉴赏家》为知音这个中国古老文化的典故创造新的传说。
赏,是两个方面组成。赏与被赏,赏是主动的,被赏是客体。客体是文本,主体是欣赏者。《鉴赏家》写的是水果小贩叶三欣赏大画家季匋民的故事,是一个位置低的人对位置高的欣赏,如果在仕途,下面的人欣赏上面的人,那叫马屁,那叫奉承,而在艺术上,低位者可以毫无顾忌“欣赏”比自己学问高、地位高的艺术家的艺术作品,这叫知音。知音也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一个理想追求,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说的也是知音难寻。
叶三其实就是一个知音。叶三是个水果贩子,他和汪曾祺笔下那些非典型的市井小人物一样,也是非典型的水果贩子,是带点艺术气质的市井人物,“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这是一个有想法有“格”的水果贩子,他是按需供应水果,今天的词来说,有点私人订制的味道。古语说,宝剑赠英雄,水果不是宝剑,但叶三的水果送的也是他懂的人。
当然,能够赢得大宅门的信任,还在于货色靠谱。“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是原装,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他经常出外,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乡风,可资谈助,对身体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这样一个见识广的水果贩子和全县的第一个大画家成为知音,他是季匋民最欣赏的鉴赏家。季匋民身上有傲气,瞧不起那些附庸风雅的权贵们,因为他们不了解艺术,不理解自己的艺术追求所在,而叶三这个另类,却句句话都能说到他的心坎上,小说有这样一段对话: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这段对话让我想起了《警世通言》里《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描述:
伯牙将断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
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
樵夫又赞道:“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
上述引文的段落是我根据汪曾祺的行文风格分段的,可以发现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处,《警世通言》里写的音乐,写普通樵夫钟子期能听懂士大夫俞伯牙的高雅艺术古琴的演奏,也是一个卑贱者和高贵者的平等的艺术交流,伯牙是高明的艺术家,子期则是艺术水平很高的鉴赏家。《鉴赏家》写的绘画,季匋民有士大夫气,四太爷,是贵族,叶三是小贩,类似樵夫,两人身份的差距类似伯牙和子期的距离,但两人精神上的沟通则是零距离。汪曾祺通过《鉴赏家》写了知音新传,当然,知音一词后来有些变俗了,鉴赏家更符合汪曾祺的风格。
汪曾祺身上的文气深厚,化用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不留痕迹,叶三和季匋民的故事可以在俞伯牙、钟子期的“知音”故事里找到原型,如果仅仅如此汪曾祺还只是“改写”或“故事新编”,汪曾祺的魅力在于融会贯通,不留痕迹。小说的后半段,写日本人辻听涛出大钱收购季匋民的绘画,叶三坚决不卖,小说的结尾写道: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
读到这里,不禁有些动容,真正的知音,也是真正的鉴赏家。普通小贩叶三的故事,居然让我们想起了唐太宗和《兰亭集序》的故事,唐太宗酷爱王羲之的书法,尤其酷爱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为了得到他的真迹不惜动用朝廷的权力将它骗到手,最为荒唐的是,临死前,居然让《兰亭集序》真迹陪葬了,世人再也不能目睹这样的伟大的作品了,而在昭陵中沉睡千年。我们在感慨唐太宗对艺术的痴迷的同时,又有些愤慨封建帝王的贪婪和无耻。叶三对艺术的痴,和唐太宗一样,但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其痴并不显得贪婪,反而更为真诚和可爱。汪曾祺可谓化腐朽为神奇,传统文化常常被成功地转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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