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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15 08:2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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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双重边缘人”的身份重塑
“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乡土小说所面临的最大困惑,就是急遽转型中的乡土中国溢出了乡土作家们既有的‘乡土经验’模式,曾经熟悉的乡村变得陌生起来。”(4)当乡土中国的转型付诸乡土小说作家群体的创作实践,就熔铸为在乡叙事的去乡村化表现模式,进城叙事则聚焦在城市异乡者群体的身份认同与文化认同的困惑上。就进城叙事而言,这种困惑最明显的表现即是对进城者群体城市异乡者身份的认知与评判,在这一叙事范式的指引下,进城者群体被塑造为城市与乡村的“双重边缘人”。然而,这一范式所塑造的进城者形象,与其说是对20世纪90年代至今仍在进行中的大规模进城农民群体时代境遇的文学化再现,毋宁说是广大作家对进城者群体生活经验匮乏之后的一种想象与臆造。在这一范式的规约下,进城群体既是乡村苦难的承受者,也是城市歧视的受害者,城市异乡者最终被塑造为“双重边缘人”,他们在走向时代“共名”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了具有符码意味的指代,也造成了进城叙事中进城者形象塑造陷入模式化的窘境。因此,如何弥合进城叙事中进城者群体的“城—乡”身份认同差异,抟塑出兼具人性温度与时代高度的进城者形象,就成了进城叙事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无论是对进城者农裔身份的原罪设定,抑或是对城市身份求之不得后的极端化行为书写,都预设了进城者群体“双重边缘人”的时代必然性。
事实上,风起青萍,早有端倪。进城叙事中城市异乡者的“双重边缘人”身份塑造模式有着共时性的参照与历时性的传承。就共时性而言,进城叙事中的人物无疑是“在乡叙事”中面临生存困境的在乡农民群体的空间位移,如果我们回溯乡土小说中的青年形象就可以发现,以小二黑(《小二黑结婚》)——梁生宝(《创业史》)——孙少安(《平凡的世界》)——黑亮(《极花》)为代表的乡村青年的在乡境遇,恰恰对应了中国乡土社会逐渐走向衰落的过程,正因如此,改革阵痛期的乡村人物被植入城市后仍然背负着前者所承担的乡村之“痛”。就历时性而言,在现代文学阶段,无论是鲁迅《阿Q正传》中的阿Q、王统照《山雨》中的朱大傻,抑或是王鲁彦《李妈》中的李妈、叶紫《杨七公公过年》中的杨七公公,进城者一直以破产者与被压迫者的形象被建构于进城叙事作品中;新时期以来,高加林(路遥《人生》)、冯家昌(李佩甫《城的灯》)、蚂蚁(肖江虹《喊魂》)、涂自强(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刘高兴(贾平凹《高兴》)、汪长尺(东西《篡改的命》)、陈元(陈仓《地下三尺》)等进城叙事作品中前赴后继的进城者,始终踟蹰在城市的边缘。尽管两个时代的背景悬殊,人物各异,但是接续百年的进城叙事中进城者群体的“双重边缘人”身份预设,却有着突破时间与空间的呼应。
“城市异乡者”的身份尴尬,无疑成为了付秀莹突破百年进城叙事传统的切入点。小说以“他乡”为题,显然潜隐着付秀莹的良苦用心。作为一个常见词,“他乡”无疑暗藏着翟小梨之于城市的外来者身份属性。就空间维度而言,乡村就是原乡的隐喻,城市则是他乡的化名。因此,出生于乡村蜕变于城市的翟小梨,无疑也暗含着成为“双重边缘人”的可能性。通览全篇,我们可以发现,付秀莹显然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她通过对翟小梨农裔身份的审视,以及对翟小梨和城市关系的发掘,实现了对传统进城者“双重边缘人”身份的颠覆。
首先,对农裔身份的重新审视是突破边缘人身份的基础,付秀莹曾坦言:“我的根脉在芳村,芳村是我的精神故园,是我血脉的源头,是我的精神根据地。”(5)因此,重新审视进城者对于自身农裔身份的态度无疑是找寻进城者人性温度的起点。在过往的进城叙事中,一众作家始终将进城者的农裔身份作为造成这一群体时代悲剧的“原罪”。在《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涂自强把“从未松懈,却从未得到”的苦难归咎于自己的农裔出身;在《高兴》中,主人公刘哈娃将名字改为高兴,即是为了名与实的分离,从而与乡村决裂向城市迈进;在《篡改的命》中汪长尺为了让儿子摆脱乡村的血缘,竟然将儿子送给了居于城市的仇人,从而希望以斩断血缘的方式换取下一代地缘身份的转移。在众多作家的观念中,尽管乡村是“地之子”们的精神原乡,但是残留的文化土壤却导致了他们进城后文化身份的水土不服,因此,将自己所遭遇的困境归咎于农裔身份亦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一观念却会导致进城者们文化根脉的断裂,进而导致其文化人格的残缺。虽然说《他乡》作为进城叙事作品,对于乡村的书写体量远不及《陌上》,但是“‘芳村’也作为一个坚硬的背景,在遥远的乡土上默默伫立,暗中相助”。(6)具体而言,芳村的“暗中相助”直接落实为翟小梨对自己农裔身份的审视。在《他乡》中,翟小梨作为乡村之子对于乡村的观念凝结为“感恩”与“报恩”。为了帮助翟小梨上大学,贵叔将寄托着全家希望的买牛钱全部借给小梨作为学费,这无疑使翟小梨的进城之路获得了最初的物质保障;在乡村突发洪水时,邻村的大姨将翟小梨和母亲以及姥姥接到家中暂住;当翟小梨和幼通无法照顾女儿时,同样也是芳村的二姐接纳了农裔的第三代,并让孩子健康成长。因此,在翟小梨的记忆中,亲情“是跟夏夜,跟睡眠,跟母爱,跟故乡,连在一起的”,(7)而来自故乡的支持让翟小梨对于乡村满怀感恩之情。正因为对农裔身份的感恩,作为进城者代表的翟小梨才能够获得出发的原点与回归的支点。紧随其后,当其获得了能够回馈乡村的能力后,翟小梨则以“报恩”的心态反哺亲人与师友。在作品中翟小梨多次强调“性格即命运”(8)和“宿命”(9)与自己生活以及事业发展的关系,这种性格归根结底正是源自农裔家庭以及生活经历所赋予她的善良天性在其进城后所起到的潜移默化的作用。在一众进城者们期冀着以“拔根”的方式实现阶层跃进时,付秀莹却反其意而行,以“扎根”的姿态为进城者预留了回归乡土的可能性。
如果说,对农裔身份的认可与回归消弭了城市异乡者的后顾之忧,那么如何处理进城者之于城市的态度,则是弥合城市异乡者群体文化身份困境的关键,因为,进城者之于城市的态度是决定这一群体能否融入城市的前提。在论及进城者与城市的关系时,一众作家显然持有高度一致的观点:在《金谷银山》中,关仁山以“水油论”喻之,在《平原客》中,李佩甫以“主客论”喻之,在《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方方以“原罪论”喻之,在《上海反光》中,陈仓以“塑料论”喻之,由此观之,广大作家在潜意识中始终隐伏着对城市文明的心理防御机制。追本溯源,巴尔扎克对这一问题根源的摹写可谓切中肯綮。在《高老头》中,外省人拉斯蒂涅在历经磨难并最终埋葬高老头之后,面对着繁华的巴黎,他发出了对城市的宣言:“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10)而21世纪以来进城叙事中主人公之于城市的态度亦概莫能外。这种极端对立的心态在贾平凹的论述中更加直白,因为他“仍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11)相形之下,翟小梨始终是以主人翁的积极心态试图去融入城市,而非对抗,尽管初入城市后自己始终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例外。一个异类”,(12)但在她的观念中,“一个乡下女孩所能做的,不过是试着用手里那支笔,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13)而这条路无疑就是教育所提供的机会。翟小梨正是通过代表城市文明的教育实现了融入城市的目标。通过高考,翟小梨从县城来到了S市,紧随其后通过自考成为了S市的教师。随后又通过考研留京工作并成为作家,帮助丈夫以及女儿获得了从S市跃升到北京的机会,正因为教育的帮助最终促成了翟小梨与城市始终处于一种良性关系的循环中。在家庭内部,当面对幼通父母隐含着城市优越感的刁难以及其姐姐自始至终的冷漠时,翟小梨始终保持谦忍;在进入报社后面对万副总的咄咄相逼时,翟小梨仍抱以宽容。最终,翟小梨在历经老管、郑大官人等来自于城市的精神指引与生活启示后成为了“新北京人”,付秀莹也完成了对进城者群体城市异乡者身份认同困境的重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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