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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15 16:4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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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苦旅
甘薯多别名,山东叫地瓜,北京叫白薯,河南叫红薯,江苏叫山芋,河北、四川称为红苕。甘薯一物,欧洲有植物考古学家认为,印第安人的先民是最早挖掘地下根茎时,发现了甘薯根块,再通过根系再生繁殖而成为栽培作物。甘薯有惊人的繁殖力、适应性,很快传播于整个南北美洲。因为甘薯硕大而美味,生熟皆可食,食之者强壮,此印第安文明之所以曾经繁华之一端也。
很少有一种植物如甘薯那样,吸引着闻名世界的专家学者的眼光,并据此勾勒了古代先人的生存技能及其发明。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说:“由栽培而来的淀粉性植物的获得,必须看作是人类经验上最伟大的事迹之一。”摩尔根所说的淀粉性植物是泛指,其中无疑包括了经过原始人选择之后的产物——甘薯。考古者在秘鲁的古墓中发现了距今8000多年的甘薯块根碳化物。1974年,伊恩《甘薯和大洋洲》中进而记述,古代秘鲁的印第安人把甘薯块根的图案绘制于陶器、编织在纺织品中;最为壮硕的甘薯在印第安人的宗教仪式上,被供奉为神灵,视同法器。
此一时期,距甘薯进入中国的明代,相隔几千年,一种有趣的历史现象出现了,当甘薯即将传播世界各地时,在它原产地的印第安族群中,它不仅是植物的块根、可吃的食物,而且历经岁月的淘洗之后已成为文化,具有神性。它使我想起了距今7000多年的大地湾彩陶所绘制的鱼、花草纹、水波纹、葫芦纹。我们的先民有意无意间记录了洪荒岁月中人赖以生存的若干图像,与印第安人把甘薯图案绘于陶器、编于织物,何其相似。绘图之始也,爱美之初也。它对今人至少有两点启示:其一,文化首先是物质的,是物质与人的想象与劳动的结合;其二,文化必具有真正的创造性、创造力,与人类发展相同步,除去“利用厚生”的生存需要,还有美的需要,即精神文化。
一般认为把甘薯引进中国的,是明代福建长乐人陈振龙,他曾侨居吕宋,即菲律宾。吕宋产甘薯,但其时吕宋的西班牙殖民者严禁甘薯外传。1593年,在前两次偷运未果后,陈振龙把薯藤系于缆绳,涂上污泥,才过得关卡运抵福建。当年6月,陈振龙之子陈经纶依父命呈《献番薯帖》于福建巡抚称:“番薯功同五谷,利益民生,是以捐资买种,并得夷岛传授法则,由舟而归。”当时福建荒年频发,即令全省“依法栽培,滋息繁衍”。甘薯自此落地福建,其产量之高使沿海饱受风袭水灾的福建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灾年。福建人称甘薯有二名,一曰番薯,得自番地故;二曰金薯,记巡抚金学曾试种之功。福建乌石山海滨有“先薯祠”,记陈振龙父子之功德,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祭祀甘薯的祠堂。其实,在广东电白还有“怀兰祠”,又称番薯林公庙,是记吴川人林怀兰从越南引进番薯之功。
甘薯在江南的种植,功推徐光启。江南水患经年,农人无衣无食,闻知福建、广州的番薯抗旱抗涝,块根大,可食,便经由他在福建的学生,在松江三次试种,终获成功,时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徐光启赞扬番薯高产味美,济世备荒,向万历皇帝进《番薯疏》。甘薯惊动的另一个皇帝是乾隆,1786年即乾隆五十一年旨谕全国“广为栽种,接济民食”。中国当今的甘薯种植面积仅次于水稻、小麦、玉米,居主食之四,为世界甘薯种植面积的60%以上。
甘薯的大行其道,广为人类所喜好,其实质只是说明了一个真理:食物之于人类的生存发展,永远位居第一。“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古语不含时代性。
压垮或拯救人类的一根草
南国多青草,乃为宝中宝。以秦岭—淮河以南、青藏高原以东为限而界定的中国南方,气候温暖。考察南方的草地资源,以及原生植被,往往会心生困惑:这是繁荣的土地,还是凋敝的土地?南方当初的森林何止是现在我们所见的林区?占南方土地总面积之大部的山陵丘地上,曾经多为森林覆盖,千百年人类活动,砍树伐林,林区成为农区,是有南方森林被砍伐之后形成的草山草坡,亦即今日之天然草地资源。
南方的草地确切地说,是原始森林被破坏后的次生植被,它们的演化方向依自然规律,应是次生林。在人口增加、人类生产开发活动强力干扰下,规律也只能变通,南方植被终于未能成为次生林而成为草地。
20世纪80年代农业部的一项调查资料说,南方天然草地的总面积为7958万顷,另有560万顷的人工改良草地。在我踏访过的南方10多个省区中,贵州的天然草地和人工改良草地使人耳目一新。寒冬腊月,中国北方内蒙古草原冰天雪地、牛羊饥寒瑟缩时,贵州威宁灼圃草场上,牧草青青,大群牛羊津津有味地吃草,悠然自得地散步,牧羊人在草丛中闲庭信步。
贵州西南部的晴隆县,从2001年开始,在石漠化丘地上退耕还草,建立人工改良草地,放牧山羊。中国石漠化土地遍及贵州、云南、广西等岩溶山区。牧草以其植物世界中离土地最近、对土地最亲密、生命力最顽强著称,从而为人类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动物蛋白,保护了土地,提供了中国粮食缺口中主要紧缺的饲料粮。同时,我们在这些中国最贫困的岩溶山区农村,可以见到畜牧业为基础的草原经济模式,是循环可持续的。那里的农民还谈不上富起来,但不再穷下去。
只要有地,哪怕是石漠化土地,也能生出青草来。我们忽视草地的时候,也同样忽略了一种悲哀及一种希望。在天然林破坏以后的草山草坡上的草,是这一块土地植被被演替中最后的绿色,此非悲哀乎?在石漠化土地上的人工改良草地,那青青牧草却是生态修复的先行者,此即希望也。在未来岁月里,压垮人类的很可能是一根草,拯救人类的,也可能是一根草。
南国草青青,南国花烂漫,那是一些发生于草根、炫目于草根而不与名花游的草花、草根的花。在广东、海南气候炎热的深山野地,我见过状若牵牛的甘薯花,娇嫩地美艳着。有植物学家告诉我,野生牵牛很可能是甘薯的野生祖先。我对野生牵牛怎样牵出甘薯来无从考究,但我惊讶、艳羡、沉醉于野草的神奇美妙,我在大地上行走时会在山野荒草间席地而坐,坐拥青草、抚摸青草就是坐拥自然、抚摸自然。轻轻地抚摸野草时,会生出抚摸孩子的感觉,但我很快听到了一种天籁之音:“不!是野草在抚摸它的孩子!”
我对汉语中“茶”字释放的信息反复思考,由此而生出的对造字者的敬重,对汉字之美,常常拍案叫绝。“茶”,草字头下一个“人”字,人中间为“木”。它既说明了中国古人与茶的悠远密切的关系,又指向人在何处——人在草木中。一个汉字,茶字,却包含了人之初,人何以为人的意涵。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
人生唯有一世,草木何尝一秋!
(作者:徐刚,系诗人、散文家,曾获中国图书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中国环境文学奖等奖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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