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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柯
小说
202004/14
村子临着大路。大路边,四根木头支起了一个草棚。四面敞开的草棚里,泥炉上飘忽红蓝的火焰。木柱上挂着暗青的蹄铁和锄头镰刀。
那里只有铁的声音。
衣衫褴褛的少年背着竹筐,沉迷地看那一捧红蓝的火,火里烧红的铁。
黑瘦的师傅围着皮裙,从火里夹出铁来,放到砧子上。小锤在铁上敲一敲,徒弟手里的大锤在小锤指定的地方跟着锤下去。叮——砰——叮——砰……
刚出炉时白亮的铁慢慢地变红,变暗,被砸扁,铁砧上渐渐地出现了一块蹄铁。蹄铁被铁钳夹起浸入水槽,嗤——水不安地翻滚,一股水汽升起来。耳朵和眼睛同时恍惚了一下以后,铁钳已经从水槽里夹出青黑的蹄铁。
少年专注地看那块铁。
十二岁那年,少年说:大大,我想学打铁。
黑瘦的师傅坐下来:学打铁。为什么?
赤着上身的徒弟,一身疙瘩肉油光闪亮。他听见少年说:
我喜欢听和看铁放到水里“嗤”的一声。可是我没有铁。
黑瘦的师傅一口喝到嘴里的水噗地喷出来,面前扬起一团水雾,他在水雾里笑: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盐的娘子喝淡汤。除了这个砧子这个铁锤,我也没有铁。铁匠打的都是别人的铁。
我知道,师傅。
泥屋里除了青蓝的火和灼白的铁,其他都是黑的。黑的壁,黑的顶,黑的木柱,黑的地面,黑的人。壁上和木柱上悬挂着铲、锄、镰、叉……青幽幽坚硬地黑。
门口的亮光里有一个黑的影子。
那个黑的影子向里迟疑地叫:
师傅?!
是一个想学打铁的孩子。
送走了一位换蹄铁的客人,少年把那块磨得刀刃一样的废蹄铁扔进高高的废料堆里。他问师傅:
真有这么个叫汤鹏的师傅?
师傅不说话。
铁匠很少说话。他们有话说给铁,或者让铁说话。那个换蹄铁的客人带来了一个传说。在很远的地方,一个叫芜湖的地方,一个叫汤鹏的铁匠,把铁打成了一支一支的花,一幅一幅的画。那个客人从芜湖到这里,换过了不下十次蹄铁。
少年问:铁也能打成画?
筋肉纠结黑瘦的师傅坐在一块黑的木头上,面向一块遍体红锈的铁,不说话。那块铁在他心里翻卷开放,开成一朵黑黝黝的菊花。那是客人描述的汤鹏打出的铁。
少年不再问话。少年站直身子,向着客人来的方向沉默地看。他的身后是像一座山那么高的铁堆,堆上全是废弃了的蹄铁。只有远到天边的路才能磨损这么多蹄铁。
另外一个客人进了门,一只手里捏着一把掉了头的锄头,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黝黑的饼,一看就坚硬无比。
冰冷的铁锁上结着红锈。铁门打开的时候,发出鼓动空气的薄而宽大的声音,阳光下飞舞起一股尘土。
冰冷的黑屋里,黑的铁,黑的木柱,黑的壁落着灰白的尘土。炉口的焦炭炼结在一起,灰白死寂。
客人想要十二把凿子。
黑胖的小伙子先进了屋子,随便走一圈,踢一踢脚下的一块铁,向门外招呼:
你来,看一下有没有你要的东西。我咋估计没有。
客人在满地的铁件中找到一块地方站定。黑胖的小伙子看他,他看那些蒙着尘的铁和炉子。
恍惚中,似乎听到铁的声音,叮——砰——叮——砰,呼哒呼哒的风箱声里,红蓝的火苗,淬火的水槽里嗤地冒出灼烫的水汽。
你还是到批发市场去买,估计那里能找着。黑胖的小伙子说。同时注意看客人的衣着和脸。他很少见到这样的客人。
客人没有注意听。他在想,做一个雕刻家和一个铁匠其实没有区别,我是想要一块自己心中的木头,铁匠是在要自己心里的那一块铁。
2013年5月25日,爱沙尼亚东北部纳尔瓦市的一座古堡里,来自北欧七个国家的打铁好手聚集一起,用火焰和铁锤锻造金属,交流他们从中世纪开始就世代相传的技艺。在红蓝的火焰中烧得白亮的铁块,在叮——砰——叮——砰的锻打声中渐渐变成他们心中的样子。那些精美的作品和有力的锻打,使人想起爱沙尼亚人人会唱的那首歌,《我的土地,我的欢愉》。
铁匠很少说话。他们把自己的欢愉说给铁,铁会很认真地听,或者让铁说出铁匠的欢愉,铁也会很负责任地予以转达。
更多的时候,铁就像那种一辈子都不肯动一动声色的人,在它那里,你看见的只有一直不变的沉默,还有时间的红锈。
我把屋里一段废弃的铁丝弯成一只弹弓叉子,然后放在孩子的玩具筐里,没有装皮筋和石兜,也并不打算在以后装上。我只是想,让它有个有用的样子。
从这个样子开始,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动了一动:这样的一点铁,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它的前身,是不是一块蹄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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