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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忌
来源:文学港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张忌 2020年04月08日07:45
作品以改革开放之初为时代背景,细致描写了那个年代供销社系统从业者的日常生活与工作,以充满人道主义的立场,向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致敬,小说语言朴素,在从容与平静之中,却写出了时代变革之际社会与个人内在的澎湃与汹涌。
———弋 舟
秋林进了百货大楼,一楼糖烟酒,二楼百货。他买酒,却径直往二楼走去。楼梯刚一转弯,迎面就看见了春华,春华穿一件白色的工作服,站在柜台里,正在与旁边人说话。
秋林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似乎做坏事被人发现。犹豫一阵,平缓心绪,又重新走出楼梯口。秋林低头,不看人,只装作低头看柜台前玻璃柜里的东西。走了几步,耳朵边刷的一声,吓一跳,抬起头看,才发现是铁丝上面票夹子滑过去。秋林心慌不已,赶紧转身要往楼梯口去。
陆秋林。
秋林怔住,有人又叫了一声。秋林慢慢弯过头,正是春华。春华站在柜台里,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陆秋林,你来此地做什么,寻我吗?
秋林心慌,冲春华用力摆手,不是,我是来买老酒。
春华说,老酒在一楼糖烟酒柜台,你跑楼上来干什么?
秋林一怔,赶紧解释,说,不单单买老酒。我上来看看,楼上还有什么可以买的。
春华说,你不晓得我在这里上班吗?
秋林用力摇头,春华就笑,笑容有些意味,秋林尴尬,搓手,不知所措。
春华说,秋林,上次电影院门口碰见你,跟你打招呼,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秋林说,没有啊,我没有看见你。
春华盯着秋林看一阵,说,怎么会没看见呢?我分明。好吧,不管你是真的没看见我,还是假的没看见,你自己晓得就好。春华叹口气,也不怪你,不止你一个,以前学校里同学,现在路上再碰见,好像都生分了些,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学校辰光多少令人怀念,我总是记的,有一年游行,我们一班同学,用硬纸板做出天安门城楼,红色城墙,金色瓦片,汉白玉栏杆,抬出游行时,多少人羡慕。
秋林说,我是真的没看见你。
春华白了秋林一眼,便不再响。秋林站着,更加不自在,后悔自己头脑发昏,竟冒冒然跑到此地来。
秋林说,春华,我真的要去买老酒了。
春华说,好吧。
秋林转身,春华又说,陆秋林,我要结婚了。
秋林说,哦,那恭喜你,到时我来讨喜糖吃。
说完,匆匆下楼。
秋林在楼下买了两瓶宁波大曲,提在手上。推开百货大楼的大门,秋林迈出去,站在门口,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他晓得,这一世,春华已经与自己无关了。春华是鲜花,是要养在漂亮的花瓶里的。自己算什么?心底里,他晓得自己是喜欢春华的。但他也晓得自己的这种喜欢,是毫无用场的。
秋林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悬空的太阳,太阳白晃晃的,让他有些晕眩。站在太阳下,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电影院门口的男人。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他早已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他身上的那件绿军装。秋林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军装,干净的让人难过。
冬至日,南货店里放两日假,秋林提早回来。他想好,趁这几日太阳,将衣裳和床单洗了晒干。夜里太冷,溪边都能结出碎冰,没法洗衣裳,双手浸泡水里,容易生冻疮。姆妈让他将衣裳床单拿回家去洗,秋林不愿意。自己成人了,不能样样事情都靠姆妈。
秋林拿大木盆,将自己衣裳床单放在大木盆里,端去溪边。村里人很少到溪边来洗衣服,村里女人更愿意到村那头的河滩上上去洗,一堆人说说笑笑,打发时间。河滩上还有巨大的卵石,卵石吸热,洗好的床单铺在上头,下头烘,上头晒,没多少辰光,就能干透。但秋林不欢喜那里,他去过一次,他一出现,洗衣裳女人便都围过来逗他,问他后生几岁,有没有对象之类,让他浑身不自在。
秋林在溪边洗衣裳,洗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有人来。秋林扭头看,是个小姑娘,端着木盆。姑娘看见秋林,也是愣一愣,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到溪边,与秋林一人一侧。秋林洗着衣裳,脑子里翻转,觉得这个女孩子面熟,似乎哪里见过。再想一阵,突然明白,正是那天到南货店里来买卫生巾的人。秋林突然觉得面孔有些烫。
秋林心跳加速,不晓得她有没有认出自己来。他偷偷探看,小姑娘低着头,只顾洗衣裳,看情形,应该是没有认出自己来。秋林心情慢慢放松下来,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又有些失落。
小姑娘也洗床单,洗好了,捏在手上绞水。床单大,手小,绞不干。秋林便大胆起身,说,我来帮你。秋林将床单一头接过,两人一人一头,将床单拉紧,反方向绞动,床单里的水便瀑布一样洒下。
绞完了床单,秋林又洗自己衣裳。姑娘看着秋林,说,你这样洗衣裳,洗不清爽,要用连槌棒敲打,才能把脏东西敲出来。秋林说,哦,我忘记带了。小姑娘听了,便将自己手中的那根连槌棒递给秋林,喏,用我的吧。秋林赶紧摆手推辞,姑娘说,你不用客气,又不是金棒银棒,敲不坏的。秋林谢了,便接了过来。
说过话,胆子便大了。秋林说,那个东西,我不懂。你改日再来买好了。姑娘听了一愣,但很快明白秋林话里意思,瞬间面孔就红了,半日不说话,只是搓着手中衣裳,搓着搓着,突然又抿嘴笑起来。秋林不晓得她为什么笑,他偷偷看她,觉得她笑起来特别好看。
姑娘洗完衣裳,端着木盆起身走了。剩了秋林一个,独自在溪边呆着。半日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还她那根连槌棒了。
晚上,秋林躺在床上,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脑子里居然满是白天那个洗衣裳姑娘的模样。这种感觉是熟悉的,当初学校时,他就曾这样远远地想过春华。但现在,他不敢想春华,想起来,心里某个角落就会疼。秋林没想到,今朝自己竟然又有了这种感觉。想这个小姑娘,秋林心里甜丝丝。可想起春华,他的心头却是钝刀子割肉,是疼痛。
隔日,秋林便拿着那根连槌棒去溪边,他希望她能来,将东西还给她。但溪边空空落落,一个人也没有。秋林有些失望。接下去,连着几日,他都去溪边看,但一直都没有再碰到那个姑娘,这让秋林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白日里,守在柜台前,也总是走神,总无精打采地看着门口。门口稍有些响动,以为是那人来了。他就挑拣反射般地站得笔直,就像一张拉得饱满的弓。等人走进店里,辨清模样,绷紧的身体又松垮了。
秋林的表现让店里的几个老商业都觉得奇怪,吴师傅还开口问,小陆,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落了魂灵一样?
秋林低头不说话。
又一日,秋林端着木盆去溪边洗衣裳。还未走到那条溪边,隔着长长的野草,他听见溪下有人在唱歌,倭豆开花黑良心,豌豆开花像银灯,油菜开花赛黄金,草子开花满天星……秋林慢慢走过去,一转弯,便看见那个姑娘正蹲在溪边洗衣裳。秋林端着洗衣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听着溪水流淌的声音,突然心生委屈,差点流出泪来。
小姑娘名叫杜英,比秋林小两岁,长亭人,平时在三岔镇上读书,不在村里,放假了才回家。
秋林晓得杜英放了寒假,便日日去溪边洗衣裳。他自己就两件换洗衣裳,不能总洗。他就抢着将店里几个老商业的衣服拿去洗。吴师傅和齐师傅被秋林弄得莫名其妙,吴师傅还跟马师傅告状,说这秋林总是不站柜台,洗衣裳能洗出什么名堂?马师傅却笑眯眯的,说后生有后生的事情,我们莫要多管闲事。
杜英每次到溪边,总是看见秋林,也是奇怪。
杜英说,你怎么有这么多的衣裳洗啊?都是你的?
秋林摇头,不是,是几个师傅的衣服。
杜英说,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洗衣服?
秋林紧张,不晓得怎么说。杜英一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没有再问下去。
秋林说,我给师傅们洗衣服那是应该的,师傅们对我也都照顾。对了,以后你家里要是买什么难买的东西,尽管来寻我,师傅们都会听我的。
杜英应了。
那天开始,秋林察觉到,杜英洗衣裳的次数也多了。两个人都是年轻人,一起洗洗衣裳说说话,秋林觉得,这是他到长亭后最幸福时光了。
这一日,洗衣裳时,杜英说,那天你说买什么难买的东西,尽管来找你,是真的吗?
秋林说,当然。
杜英,那你有没有办法替我买些香烟啊?
秋林一愣,说,要买多少?
杜英说,我也说不好,我姐姐要出嫁,我姆妈打算多备些香烟,办酒席时用,香烟票不够,日日发愁。我想起你是南货店里的,忖你或许有办法,就随口问问。
秋林心里略有些咯噔,但嘴巴上却说,没问题。
杜英说,你不是玩笑吧,真的没问题?
秋林男子气概上来,说,当然没问题。
夜里,秋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后悔。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脑子冲动,竟跟杜英应允下香烟事情。糖有糖票,烟有烟票,都有定额。店里卖香烟,顶吃香的是上海卷烟厂和宁波卷烟厂。上海卷烟厂有上海,牡丹,大前门。宁波卷烟厂是上游,新安江,五一。最差一档散烟,裹锡纸包,一根一根散卖。即便是散卖,也吃香。村里男人,香烟瘾上来,没钱没票,到柜台上低声下气说一番好话,领去一根,千恩万谢,改日还钱时必定再送些蔬菜来还人情。
秋林晓的,自己吹了牛了,香烟事情根本没能力解决。莫说自己,就算马师傅出面,也给不了这么多。要是给多了,被上面供销社晓的,定要来搞运动。
秋林发愁,又不敢跟杜英明讲,只是每日想着此时,心烦意乱,连衣裳都不敢到河边去洗。
这一日,秋林站在柜台里,不想杜英却从外面走了进来。秋林低着头,紧张的不得了,他晓得杜英定是为香烟事情寻上门来。要是此事被店里几个师傅听见,定会严肃批评自己。让秋林意外,杜英却没提起此事,只是称了半斤白砂糖。秋林拿纸给她包好,杜英笑一笑便走了。秋林长出一口气,将钞票放进抽屉时,才发现里头夹了一张纸条,写着,我姆妈叫你到我家吃夜饭。
秋林拿着纸条,又慌张了起来。去杜英家吃饭,定是要说香烟事情了。自己单枪匹马见杜英一家人,这简直是杨子荣闯威虎山了。秋林站在柜台里,很是思想斗争了一番,最后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去一趟。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横竖要挨这一刀了,这样躲着不像回事,还不如上门去主动讲讲清爽。
临到晚饭辰光,秋林口袋里掏出钱来,让马师傅给自己称了半斤饼干,马师傅笑眯眯看秋林,说,后生大方些,莫要拘束。秋林应了,走到门口却一愣,马师傅为什么要讲这句闲话?。但他来不及多想,出了南货店,便往杜英家去。
杜英家建在村尾,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秋林去时,杜英早已在门口等着。接秋林进去,只见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青砖铺地,院角落一口红石水井,井旁有间小屋,窗口冒出阵阵油水汽,是厨房。杜英在小屋门口叫一声姆妈,便走出来一个女人。女人胖,大头大面,脑后挽一个圆发髻,穿着一件灰色盘扣对襟布衫,腰上围着一块青色围腰布。小屋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灶间里烧火,看见秋林,笑笑。杜英介绍,这是我姆妈,烧火的是我爹。杜家姆妈看见秋林,满脸笑纹,说,杜英,莫站在这里了,赶紧带客人到屋里去吃茶。杜英应了,带着秋林又往前走。道地正面是三间朝南屋,中间一间开着门,门口悬着一张青布帘子。进了屋,屋里也是收拾的清清爽爽,中间有一张八仙桌子,秋林将半斤饼干放在桌上。杜英低声说,叫你来吃饭,你还拿东西来,这么客气做什么?秋林说,应该的应该的。杜英笑笑,便让秋林在桌边坐下,泡橙皮茶,拿花生糖。秋林坐着,听见房间里有铁车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做衣裳。秋林喝着茶,没一会儿,铁车声音停下,走出一个人。也是圆脸,像杜家姆妈。杜英又说,这是我阿姐杜梅,裁缝手艺特别好,你想穿什么衣裳,寻她,我姐姐什么都会做。杜梅笑着说,你莫听杜英,乱讲乱话。哪有那么好。杜英,你陪一陪,我还有点生活做做好。秋林说,你去忙。秋林见杜梅进去,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先把香烟的事情跟杜英提一下。但想来想去,还是不敢说,杜英这么热情,他怕弄出尴尬场面,倒了兴头。
喝一阵茶,杜家姆妈在院里喊,杜英,把桌子收拾了,要吃饭了。杜英便赶紧收拾桌子,秋林帮忙。桌子收拾干净,开始上菜,很快,便摆了满满一桌。秋林看着满桌饭菜,心里更加发虚了,他晓得,这一桌饭菜,不是招待自己,而是招待自己应下的那些香烟。现在场面,自己就更不能说实话了,一说,真收不了场了。
让秋林意外的是,吃饭时,杜家姆妈倒是一字不提香烟事情,只是问秋林南货店里工作事情,问完了,又打听秋林家里情况。秋林觉得奇怪,但见杜家姆妈亲切,倒是没有隐瞒,全部说了实情。让他没想到的是,听完了,杜家姆妈竟落眼泪,一个劲的往秋林碗里夹菜,嘴巴里还说着,真真罪过,罪过。杜家姆妈落泪,秋林也动了情,那一刻,竟恍惚想起以前家里一家人齐全的场景。
吃完了,杜家姆妈都没提香烟的事情。临走时,亲自将秋林送到门口。杜家姆妈站在门口说,小杜,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有什么事情,常来这里,就将我当作你自己姆妈。一番话秋林感动不已,几乎掉下眼泪来。
回到南货店,秋林激动情绪平复,这才想起今天吃饭本意,一时间,又愁云翻起,感叹此事如何收场。想了一夜,最后想起卫国。卫国在第一机械厂里上班,又是干部子弟,门路定然比自己广,说不定他能想到什么办法。
第二日一早,秋林起床,跟马师傅请假,说有急事回一趟城。秋林去了第一机械厂,跟门卫说了。过一会儿,卫国出来,秋林将事情跟他说了,但没有提杜英,只是说帮一个朋友忙。卫国不相信,说,朋友?什么朋友这么上心?
秋林说,你莫管这个,只说有没有办法。卫国说,这个事情不好办,香烟太吃香。反正我想办法,厂里干部子弟多,看看有没有门路。秋林说,那我先回去了,只是请了半日假。
秋林出城,又回长亭。路上打定主意,回去便去杜英家,将事情挑明。这样拖下去,真正到了办酒席辰光,这洋相就真的出尽了。想到此桩,秋林心里又羞又悔,恨不得打自己嘴刮,为啥自己要显示男子气概,做不到事情吹牛皮,现在落这样一个下场,以后别说见杜英了,被别人晓得,长亭地方都呆不下去。
秋林满肚子懊恼往回走,眼见看到路廊,就要进村,突然后面有人喊着,陆秋林。秋林转头,身后竟是卫国,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而来。
卫国停下车子,面孔被风吹得通红,大口喘气。
卫国说,你的两条腿倒是比毛兔都快,都把我追得快断气了。
秋林说,莫不是香烟事情有眉目了?
卫国白了秋林一眼,说,算你有运道,我车间了里打听,正好有一个人父亲供销社里当干部。他说起,最近供销社里有一批香烟,是安徽芜湖牌香烟。这是本地供销社去上级供销社拿宁波烟上海烟时搭的,因为是外地烟,不要烟票。他说现在这烟暂时没多少人晓的,还有办法弄到。
秋林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直拍卫国肩膀。
秋林说,你看,那里就是长亭村,你都到这里了,跟我去我那里坐坐。
卫国摇头,说,最近厂里忙,我也只是中午跑出来一会儿。我抽根烟,喘口气,马上要回去。
卫国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秋林一支,秋林说,我不抽烟。卫国便自己点了一支。卫国抽了一口。突然说,对了,春华要结婚的事情你晓不晓得?
秋林心里一沉,说,我怎么会晓得?
卫国说,哦,我还以为你晓得。他爱人请了武装部几位领导吃酒。
秋林应了一声,伸手摸着自行车车把,没再响。
卫国说,秋林,你是不是难过了?
秋林说,难过什么?
卫国说,春华结婚,你不难过啊?
秋林说,你这是什么闲话,春华结婚,我怎么会难过?
卫国说,你莫要眼前当英雄,背后出眼泪。
秋林说,你放屁,赶紧滚回去上班吧。
卫国笑笑,扔了烟,将自行车调过头来,一脚踩上。骑出去几米,扭头大声喊道,陆秋林,记住,难过归难过,千万莫掉眼泪啊。
秋林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扔。卫国一阵笑,往前快速骑去。秋林捏着石头,站在马路边,看着卫国的车子慢慢骑远。他转过头来,用力地将手中的石头往田野里扔去,但他的手却突然没有了力气,手一松,石头掉在他面前。
秋林久久地看着长亭村,一动不动。
节选自《南货店》,小说即将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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