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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4 08:3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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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上文引任圣浩《从“留得残荷听雨声”论林黛玉的诗心》文中“(李商隐)立场的摇摆让他在文人气节上略有逊色”一语,意虽贬斥,辞仍客气,可见,如其当时已受牛党令狐绹等人“放利偷合、诡薄无行”之人格污蔑,传之后世,正所谓“丑名传千年”,为之细考行年、辩诬白谤者少,一知半解耳食之徒人云亦云为多,“李商隐”三个字不是什么好名好姓儿。
又义山诗中最富独创性、最具辨识度者,厥为其《无题》诗、爱情诗。这些辞藻华美、旨意难明之诗,部分为政治寓意“美人香草”之什,如上文已引,义山不自为辩白乎,“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楚天云雨尽堪疑”(《有感》)、“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谢河东公和诗启》)、“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但恐怕其中真写爱情者,更多。照今日之观念,艳情、色情不能挂嘴上,真情、爱情不妨想唱就唱唱得响亮;但在理学禁锢礼法森严之世,真情、爱情亦无别艳情、色情,岂是大家小姐闺英闱秀能挂在嘴边的?所以“爱读李义山诗”,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儿!
杨雪君《林黛玉与义山诗》(载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12月。第19卷第4期)一文斯论得之:“从义山诗的接受情况来看,清代中期以前,历代对李义山人品诗品的评价多倾向于否定。唐末李涪《刊误释怪》谓义山诗文‘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从‘思无邪’的诗教观出发,将之列为‘邪思之尤者’,义山诗偏离‘发乎情止乎礼仪’的传统诗教,不仅主情,而且有违背礼教的内容和逆而不返的倾向,因而难以得到正统社会的认同。”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李义山诗,“淫词艳曲”,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谁个女孩儿家,敢挂在嘴边唯恐人不知之!
事实上,无论喜不喜欢李义山,亦或者对李义山爱之亦复恨之,黛玉读义山诗其实甚熟,其所吟咏,受李义山之潜移默化,正不在少。撵出几例:1.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有句:“登仙非慕庄生蝶。”按此句显出义山诗《锦瑟》之“庄生晓梦迷蝴蝶”句。2.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有句:“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熱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按玉谿诗《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皆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中有句“冷灰残烛动离情”,黛玉诗从“烛动离情”意境化出,四字衍出四句。3.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黛玉联句“剪剪舞随腰”,化自义山诗《歌舞》“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句。4.第六十二回寿怡红开宴席间行令,黛玉令为“风急江天过雁哀”,当是参用杜诗《登高》句“风急天高猿啸哀”与义山诗《哭刘司户二首》之“江风吹雁急……天高不为闻”句。
不论爱之或恨之,亦或爱之亦复恨之,要之,黛玉必深于义山诗。高鹗续书第八十九回,宝玉到潇湘馆去看黛玉,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看来高兰墅深谙黛玉必深浸淫义山诗之实,故写黛玉公然挂出了她口头所谓“最不喜欢”的李义山诗之《霜月》笔意之“斗寒图”。仅就此点看,红楼外史不可不谓绛珠知音!
另外,义山诗在“雕琢藻绘”、“精工富丽”、“用典繁复”、“委曲朦胧”、“深文隐蔚”、“潜气内转”、“惝恍迷离”等风格特点之外,亦有“清空流美”之“白描胜境”,恐未及为黛玉所识也。“清真”之潇湘,不喜“绮丽”、“隐僻”之义山,同于文学史上对义山诗的主导看法。篇幅所限,仅各举两例。1.绮丽。范晞文《对床夜语》:“商隐诗……金玉锦绣,排比成句,乃知号至宝丹者,不独王禹玉也。”敖陶孙《诗评》:“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2.隐僻。惠洪《冷斋夜话》:“诗到李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范晞文《对床夜语》:“诗用古人名,前辈谓之点鬼簿,盖恶其为事所使也……李商隐诗半是古人名,不过因事造对,何益于诗?至有一篇而叠用者。”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传论•白描胜境话玉谿》论云:“历代对李商隐诗的几种主导看法,归结到一点,即认为义山诗离朴素、自然、本色很远,是着意雕饰、锤炼的典丽精工型。辞采的华美绮艳、用事的繁富深僻,以及杜诗式的锤炼精工都是和朴素、自然、本色相对立的。但是,商隐诗是否只有绮艳、锤炼和用事繁富这一面呢?回答是否定的。如果我们既充分尊重历代对商隐诗的主导看法,又不为其所囿,对商隐诗作更全面的考察,就不难发现,商隐许多写得相当出色的诗其实并不属于典丽精工型(或如钱谦益所说的“沉博绝丽”型),而是白描型的。它们往往采用直接描写、抒情的手段,不用秾艳的词藻,不用或少用典故,以清新流美的笔触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白描诗境。……以上共计白描型各体诗109首,典丽精工型各体诗103首,数量大体相当。从体裁看,白描型的诗主要分布在五律、七绝、五绝、五古这几种诗体中,而典丽精工型的诗则主要分布在七律、七古、五排这几种诗体中,二者正好互补。从题材看,白描型的诗多为一般即景即事抒情之作……”揆诸刘学锴先生所论,则黛玉很可能会欣赏与己作“清真”风格一致的“白描型”玉谿诗。刘先生论云:“商隐192首七绝中,咏史七绝达40余首,这类七绝虽‘以议论驱驾书卷,而神韵不乏’,但因题材的关系,其基本手段是隶事用典,与白描自有明显区别。其以白描见长者,多为一般即景抒情之作。这些七绝,不事藻采,不用典故,以情韵风调取胜。历代传诵的《夜雨寄北》便是白描胜境的典型。评家虽可从‘巴山夜雨’之境的虚实与时空转换中分析出此诗构思之精致,但实际上诗人在创作时或许只是在巴山夜雨之际,适逢友人来书询问归期,不禁触动绵长的羁愁,而生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期盼。诗的佳处,在诗心诗情,而非缘刻意构思。屈复评道:‘即景见情,清空微妙,玉谿集中第一流也。’纪昀评道:‘作不尽语每不免有做作态,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都揭示出此诗的自然本色之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也有类似特点。秋阴、枯荷、夜雨,对于相思的旅人,本是难以为怀之境,但枯荷听雨的清韵,又别有一番情致,可以稍慰寂寥。这里包含了对衰飒凄清之美的发现与欣赏。这种诗境,并非刻意施巧而成,而是商隐审美个性与情趣的自然流露。”——刘先生提到黛玉所喜“留得枯荷听雨声”一句所出之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此诗亦为“白描胜境”之义山诗,宜其为黛玉独许青目也。枯荷听雨,寂寥凄清,相思迢递,远隔重城,山长水阔,良人何处,寤寐思服,竟夕不眠,此诗径题为《秋窗风雨夕》,岂非毫无违和!但李商隐版《秋窗风雨夕》,仍然是“义山体”独家水印,“留得枯荷听雨声”,不言一语相思怀人,不言一语寂寥清冷,而清冷寂寥之情状,怀人相思之心绪,尽在言外得之矣。纪昀评:“‘相思’二字微露端倪,‘寄怀’之意全在言外。”纪昀又评:“不言雨夜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何焯评:“下二句(“秋阴”、“留得”二句)暗藏永夜不寐,相思可以意得也。”而林黛玉版之《秋窗风雨夕》,如“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发抒直露,真钱公锺书所谓“纤薄无韵味”矣!玉谿生诗真可为潇湘子诗“药石”之用。
曹公为黛玉安排只喜李义山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本节皆从书中人物黛玉对义山诗态度这一角度分析;然则还有一角度,便是著者从上帝视角、全知角度,如此安排,有何用意?
鄙意,此当是为黛玉日后相思远行未归、不知生死的宝玉而伏笔,秋阴不散,残荷听雨,良人远行,胡不归来,良人终不归,谣传遭横死,则我亦何生为?
按书中人物黛玉对义山诗之态度,与书之作者曹公喜欢义山诗与否,不可径直划等号。譬如钱锺书《围城》中,书中人物董斜川纵论宋以后大诗人可“陵谷山原”四字以概,尤推陈散原五百年来最高。世人亦以陈散原为同光祭酒、旧诗殿军,其子陈寅恪虽以史学名家,却并不以诗才称。但,钱锺书却对汪荣祖表示:“陈寅恪诗做得好,学钱牧斋,亦受李义山之影响。但其父陈三立虽有诗名,然除特有的高亢之气外,可取之处无多。”(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揆彼例此,不能把黛玉对李义山诗态度,百分百等同曹雪芹对义山诗态度。然则曹雪芹本人之诗风类似义山诗否?曹雪芹喜欢李义山诗否?曹芹溪与李玉溪,此二溪水,究是分流,还是合流?
《红楼梦》中没有“义山体”之诗,而红楼整部书,却很像义山诗,绮丽,多义,引人遐思,耐人研寻,其味酌之愈出,钻之弥深。曹公之性情为人,如裕瑞《枣窗闲笔》载记:“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敦诚《佩刀质酒歌》:“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又敦诚《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言雪芹:“诗追李昌谷。”敦诚《寄怀曹雪芹》:“直追昌谷破藩篱。”敦诚《挽曹雪芹》:“牛鬼遗文悲李贺。”敦诚《过寅圃墓感作》:“谁编昌谷飘残帙,惭说当年沈亚之。”敦诚《鹪鹩庵笔麈》载曹雪芹诗(雪芹非红楼诗,今仅存此一联):“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确有昌谷之气。——就诗风而言,曹雪芹类长吉,而非义山;就性情而言,曹雪芹豪饮,“大笑称快”、“击石作歌”有豪士风,诙谐“善谈吐,风雅游戏”,亦绝不类李义山;然而骨子里,他们一定能互相嗅到,同类的味道。谢客诗云:“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曹雪芹,实为李义山异代之同调。故曹公最卓越的诗——《红楼梦》——焉得不与义山诗相似得如王蒙所赞誉之“双飞翼”耶。
在爱情里,有所谓“欢喜冤家”一说。往往一开始最看不顺眼的,“最不喜欢的”,没准儿几个来回相爱相杀之后,竟然嗅到了同类的气味。黛玉“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云云,是她那时年纪小,读义山诗尚不够多,体味涵泳其诗尚不够深,尚未及于深所解会义山其人其诗,只看到了二者形式上的分道扬镳,没看到两者实质上的同道共行。
林黛玉:“我最喜欢李义山的诗。”
这就是黛玉与李义山诗的全部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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