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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4 08:4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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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所有关于诗歌的定义中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诗歌是一种声音。其余的各种说法,在我个人看来,都具有片面性,或者说,只具备阶段性的正确性,包括相对流行的一种圆润的说法:诗歌是分行的艺术——同样也经不起推敲,譬如说,中国古诗就没有分行,甚至连表达停顿的标点符号也没有。那么,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诗歌究竟是靠怎样的内在规则自成一体、独存于世的呢?
当我们在探讨这种源远流长的艺术形式时,不妨先从诗歌的发生学,以及诗歌的发声学,这两个方面来进行。关于发生学,时下已经多有论述,且因诗人个体和诗歌个案的千差万别,难以形成统一定论;另外一点是,一首诗的发生,很难从文体经验上独立出来,倒是容易与其他文体相互交织,混为一谈。但是就文体而言,发声学几乎是诗歌独具的一门学问,它直接指涉到了诗歌之所以是诗歌、这首诗为什么不同于那首诗等等,这样一系列有趣的问题。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这个问题一直鲜有人深入涉猎,尤其是对现代诗的发声学,我们已然漠视得太久。
一首优秀的现代诗肯定有其内在的节律和声韵,它的声音是由词语和贯穿在字里行间里的气韵来完成的,词语与词语之间的咬合力,借助诗人自身充沛的气韵加以贯穿,形成了一首诗的面貌。不同的诗人以不同的声调来创作,不同的诗歌有不同的声线和音域。我有一个不太确切却又固执的判断是,每一首诗在产生之前其实已经有了它自己的调性,问题在于,写作这首诗歌的人是否具有与之匹配的音高和音色。我们常说,应该多写那些能写之诗,而非那些想写之诗,这个说法有一个前提:写作者必须通过大量的、长时间的尝试和训练,找到自己的音准,对自己独特的音色成竹在胸,并对自己的音高有一定的把握。蹩脚的写作者一定是一个五音不全的家伙,圆滑世故的写作者一定是一个擅长模仿他人的人,而自视过高的人常常会在写作中出现“破音”现象,唯有具备自知之明的创造性的写作者才能发出独特的声音来,这声音也许有如旷野独狼、井下之蛙、林间虫豸或云岭野风,这声音也许圆润、澄澈,也许古怪、令人不适,但必有其自身的来龙去脉。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声音,找准与自身气质匹配的发声方式,这是一个诗人写出属于自己的诗歌的一条秘径。
嘈杂的时代肯定是一个音高太高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容易哗众取宠(或自取其辱)的时代,命运让我们身逢其时,无可避免,作为一个写作者究竟该怎样开口说话?在许多无所事事的夜晚,我经常把象征着诗歌中的高音的那些空泛的大词,那些挑战着我们个体承受力的词语,写在面前的苍白的纸片上,反复在胸腔里掂量它们的重量,不免深感沮丧。那些“白银时代”的诗人们依然在高音区里滑翔,而我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地呢喃:轻言细语也许是一种美德,尽管无法确保被淹没的命运,但至少能够保证你不会被眼前汹涌的世相裹挟而去,至少,你能把内心的声音准确清晰地说给自己听,让你最亲近的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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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完整的诗歌应该是由两部分构成的:说出的部分,和未说出的部分。如果没有前面“说出”的那部分,后面“未说出”的部分就不成立;但仅有“说出”的部分,这首诗的价值将大打折扣。
作为读者,他才不理会这些呢,他常常只留意前面“说出”的那部分,以为那就是这首诗的真身。或者说,如果写作者事先就没有创作出(对,是创作)“未说出”的那部分,那么,读者的阅读之旅也将在文本的尽头戛然而止。所谓的意外或惊喜,对于写作者而言,其实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对于读者,却是另外一番感受。事实上,“未说出”的那一部分才是成就这首诗的关键,犹如海床与滩涂的关系,所有的平静或汹涌都不是无中生有的。这一点,只有聪慧的、有阅读教养的读者才会发现,他甚至还能由此开启自己的经验,用自己的理解来拓展或重塑这首诗的界面。所以,当诗人在创作一首诗歌的时候,他至少要有这样的先知先觉:既要把握住他已经看见的那一部分,同时还要看清隐约浮现出来的那一部分。落实到具体的写作中,如何分配这二者之间的比例,往往决定着这首诗的成败。说出的太多则容易满溢,该说出的未说则容易造成滞涩。在说与不说之间,写作者的心智经受着巨大的考验。
高妙的写作者总是知道一首诗应该在何处停笔罢手,把更多空间余地留给阅读这首诗的人。我们常常把诗歌的傲慢与诗人的傲慢混为一谈,事实上,这是两个不同的话题。诗人的傲慢源自于他内心深处的“洁癖”,他与现实的“不兼容”;但诗歌的傲慢,却常常发生在一个个看似谦卑甚而纯良的写作者那里,这是因为,这些写作者在很大程度上对读者抱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感,他们往往低估了读者对语言的领悟力和对语境的再创造能力;他们不愿承认,写作者和读者在情感区域里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一首失败的诗歌,总是对作者自己诚意十足,而对他人缺乏应有的尊重。这样的诗总爱以“填鸭式”的情感植入方式,将读者预先的阅读期待彻底打翻在地。写作者在这样的诗歌中扮演了令人憎恶的角色:他试图指导读者的情感生活,并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地将自己的情感生活强加于人。而一首成功的诗歌,却正好相反:写作者懂得怎样克制自己的倾诉欲,绝不让泛滥的情绪伤己及人,因为他始终明白,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仅仅是人类(情感)生活的一鳞半爪,与其真相在握,不如始终保持懵懂好奇之心,让读者与他一起去创造一个全新的情感世界,这个世界不仅令读者惊讶,而且也是诗人自身始料不及的。
判断一首诗歌的好坏(姑且不论高下),首先要看作者是否有诚意,没有诚意的写作首先体现在,不给读者自由思想的空间,总是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语言的亲和力必须由我们言说的口吻来传导,而只有真诚的口吻才能召唤出真诚的情感,只有真诚的情感才能召唤真诚的读者。
我倾向于将每一首诗的写作视为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的综合。然而,经历越丰富并不意味着经验越丰富。如果一首诗完成之后,原本混沌的生活依然没有因此变得清澈,那就意味着,这首诗很有可能是无效的。我们之所以反复强调写作之于心灵的重要性,根本原因在于,诗歌能对我们的内心起到“清零”的作用。在一次次的清理中,我们可以回望我们的来历和出处。无论是意犹未尽,还是空谷回响,都有可能产生一首诗。但真正好的诗歌必然是气韵绵长的,它不是一件事情的简单呈现,也不是一种情感的单纯宣泄,它应该是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推送、叠加和涌荡,它让我们五味杂陈,也让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简单的生老病死和爱恨情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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