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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浑身一震,忙转过头来。解放车正登上山顶。这一定就是那座黄土高 山,你全忘啦。他轻轻地责备着自己,屏住了呼吸。陕北高原被截断了, 整个高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入前方雄伟的巨谷,他眼睁睁地看着高原边缘 上一道道沟壑都伸直了,笔直地跌向那迷朦的巨大峡谷,千千万万黄土的 山峁还从背后像浪头般滚滚而来。他激动地喃喃着,“嘿,黄河,黄河。”他看见在那巨大的峡谷之底,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 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朦的石壁,正在彼岸静 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的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 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潮湿 凉爽的河风拂上了车厢,他已经冲到了卡车最前面,痉挛的手指扳紧拦板。
这个记忆他可没有遗忘。这个记忆他珍存了十几年。他一直牢牢记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地站在山顶,面对着那伟 大的、劈开了大陆、分开了黄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时刻。他现 在明白了:就是这个记忆鬼使神差地使他又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地理学的王国。“我一定要考上!”他低声地发誓说。
“什么?喂,你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原来和那姑娘并肩站在一起,抓 着车厢前挡板。
我说,我一定要考上!河面上吹来的长风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 那条大河像在低低地吼。“晋陕峡谷”,他激动地又想起了一个新名词。这个名词是多么难以咀嚼和消化呵,我将在将来要写的一切论文里,把“ 晋陕峡谷”四个字都改成“伟大的晋陕峡谷”,这么干才值得。滚它的宣传科小干事吧,我要干这一行。他发觉自己在这一刹间为自己的一生做了坚决的选择。
“喂!你是要考研究生吗?”他听见那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她的几丝纷飞的鬓发似乎触着了他的脸颊。“我一定能考得上!”他吼叫着,他 有些发怒,但又满心痛快。他感到这个姑娘的身上散发着一道光彩,这光 彩鼓舞着他想倾诉一番。我当然会考上的,我已经做了准备,读完了地理系的自然地理讲义。大学四年我一直选修历史系的考古讲座。我有一门半外语,我还有语音学、方言调查和全部汉语专业的训练。按我们汉语专业的标准,连大块头的社论也是病句连篇。我插过六年队,我也见过这些年 的各种热闹事儿。我懂得考研究生的关键:我首先要让自己的外语不出毛病,也要把其它大路货的课考好,连试卷也写得整整齐齐。我已经读完了 地理系那本讲义,我会把那些“曲流宽谷”背得滚瓜烂熟,我一共有一百来块钱,加上毕业时发的派遣报到费一共将近二百块。我要利用这个暑假和 这笔钱跑几条河流,增添感性知识。我要从新疆一直跑到黑龙江,调查北 方的所有大河。临上考场前,我要狠踢一顿足球,让脑子清清醒醒。我将用我记熟的准确概念和亲自调查来的知识轰炸那张考卷。我将调动我的看家本事,用严格的语法和讲究的修辞使这场轰炸尽善尽美。所以我一定能考上。等我考上了人文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就可以用研究生津贴过日子, 我用不着去那家计划生育宣传科领工资。我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最喜欢的那个位置。
他忍不住地把这些想法一古脑儿告诉了她。她眨着眼睛听着,觉得又新鲜又有趣。这男的真神,她想,和他作伴去河底村挺有意思。她不由得打量着他的侧面,打量着他粗硬的头发和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灼灼逼人。她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心点,她轻轻警告着自己,男人要比你想象 的成熟。你毕竟第一次见到他啊。
这时,解决牌卡车驶进了巨谷底部。汽车猛地往右一拐,把无定河的浅滩浊水甩开,朝着一片浓绿的树林驶去。黄河平稳地向南迅速滑行着, 仿佛凸起的水面白茫茫的。对岸山西的岩山仍是一片青蓝。红脸后生胸有 成竹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握紧了黄帆布包。他从那后生憨憨的表情中知道:河底村到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上。他一出了红脸后生的窑洞就大步流星地在前面疾 走。等他走到了浊浪拍溅的河漫滩上,才回头看了看那姑娘摇晃的身影。真象一根杨柳,他想,给她的照相机压得一弯一闪。他沿着黄河踱着,大 步踏着咯响的卵石。河水隆隆响着,又浓又稠,闪烁而颠动,像是流动着 沉重的金属。这么宽阔的大峡都被震得摇动啦,他惊奇地想着,也许有一 天两岸的大山都会震得坍塌下来。真是北方第一大河啊。远处有一株带有 枝叶的树干被河水卷着一沉一浮,他盯准那落叶奔跑起来,想追上河水的速度。他痛快地大声叫嚷着,是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化在这暄腾声里,融化在河面上生起的、掠过大河长峡的凉风中了。
她刚刚给照相机换上一个长镜头,带好遮光罩,调整了光圈和速度。她插着汗喘着,使劲地追赶着前面的他。她看见他这时正站在上游的一个尖岬上,一动不动。
“你怎么啦,喂!”她快活地招呼着。她轻轻扣好相机快门上的保险,她已经拍了第一张。她相信河水层次复杂的黄色,对岸朦胧的青山,以及 远处无定河汇入黄河的银白的光影会使这张柯达胶片的效果很好。河底村 小小的招待所很干净,现在她一点儿担心也没有了。
“你说话呀,研究生!”她朝旅伴开起玩笑来了。
“全想起来了,”他开口道,“我早知道,一到这儿我就能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地理讲义么?”她兴致很高地问,她挺想和这个大个子青年开开玩笑。
“不,是这块石头。”他说,“十几年前,我就是从这儿下水的。”
“游泳么?”她歪着头瞧着他。他默默地站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 诉她么?“我上错了车。喏,那时的长途班车正巧就是辆解放牌卡车,” 他迟疑地说,“我去延川看同学,然后想回北京。从绥德去军渡然后才能 进山西往北京走,可是我上错了车。那辆车没有往北去军渡,而是顺着无 定河跑到这儿来啦。而且,路被雨水冲垮了,车停在青羊坪。在青羊坪我听说这儿有渡船,就赶了四十里路来到了这里。”他凝视着向南流逝的黄河水,西斜的阳光下,河里像是满溢着一川铜水。他看见姑娘的身影长长 地投在铜水般的河面上,和他的并排挨着。告诉她吧,他想道。“在这里,就在这儿我下了水,游过了黄河。”
她静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等渡船呢?”
那船晚上回来,八天后才再到河东去。当时他远远地望见船在河东岸 泊着。他是靠扒车到各地同学插队的地方游逛的,他从新疆出发,先到巴 里坤,再到陕北,然后去山西,最后回北京。他想看看世界,也看看同学 和人们都在怎么生活。
姑娘又补充说道:“我是说,游过去——太冒险了。你不能等渡船么?”
“我没钱,”他说,“我在村子里问了:住小店,吃白面一天九毛钱,吃黑面一天六毛钱。那时候我住不起,”
她感动地凝视着他。“你真勇敢,”她说。
他的心跳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她?他的心绪突然坏了。他 发现这姑娘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身上的一股气息使他心烦意乱。今 天在这儿遇上这个女的可真是见鬼,他想,原来可以在黄河边搞搞调查、 背背讲义的。本来可以让这段时间和往事追想一点点地流过心间,那该使他觉得多宝贵啊。可是这女的弄得他忍不住要讲话,而这么讲完全像是吹 牛。
“游过黄河……我想,这太不容易了,”他听见那姑娘自语般地说道。他觉得她已经开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会儿不怕没有招待所啦,哼!他 忿忿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备的神经以后,此刻显得光彩袭人。这使他心慌 意乱。他咬着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顾盯着斜阳下闪烁的满溢一川的滚滚黄 河。
她举起照相机,取出一个变焦距镜头换上。这个小伙子很吸引人,浑 身冒着热情和一股英气。他敢从这儿游到对岸去。上游拂来的、带着土腥 味儿的凉风撩着她的额发,抚着她放在快门上的手指。这个可不像以前人 家介绍的那个。那个出了一趟国,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叼叼地摆弄他那 堆洋百货。那家伙甚至连眼睛都不朝别处瞧,甚至不朝我身上瞧,她遐想 着。而这个,这个扬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伙子却有一双烫人的眼睛。她想着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里是什么?是黄河。
“坐下歇歇吧,”她建议说,并且把手绢铺在黄沙上,坐了下来。黄 河就在眼前冲撞着,倔犟地奔驰。这河里流的不是水,不是浪,她想,“ 喂!研究生!你看这黄河!”她喊他说,“我说,这黄河里没有浪头。不 是水,不是浪,是一大块一大块凝着的、古朴的流体。你说我讲得对吗?”她问道。
一块一块的,他听着,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 挺准确。一块块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交但又自 信而强悍。而陕北高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入它的怀抱。“你说的, 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说,挺形象。”
“我搞摄影。这一行要求人总得训练自己的感受。”
“不过,我觉得这黄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试试。我的感受和你 这小姑娘可不太一样。他感到那压抑不住的劲头又跃跃而来了。算啦,他 警告自己说。
“你觉得像什么?”她感兴趣地盯着他的脸。他准是个热情的人,瞧 这脸庞多动人。她端起照相机,调了一下光圈。“你说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这感觉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战地眯起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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