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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短篇小说----后花园(2)

发表于 2020-5-12 10:18:23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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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年身子不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不来,只让你哥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话,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那时,冯二成子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仍很小似的,听了那话就哭了。他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确是瘦得厉害,而且也咳嗽得厉害。
  “不要这样傻气,你老娘说是这样说,哪就真会离开了你们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你老娘还要看到你们……”
  冯二成子想到“成家”两个字,脸红了一阵。
  母亲回到乡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送葬回来,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炒着吃了。
  以后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么来了。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
  磨房也一点没有改变,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黑洞洞地站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改换。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咚咚”响。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去踏它,它也在响的样子。
  一切都习惯了,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象他没有活过的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捏一捏手指的骨节,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尖锐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
  从这以后,他早晨睡觉时,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邻家是否有了声音。
  若是有了声音,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
                 
  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一会出来拿一捆柴,一会出来泼一瓢水。总之,他与她从这以后,好象天天相见。
  这一天八月十五,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刚刚理过头发回来,上房就嚷着:“喝酒了,喝酒啦……”
  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什么腊肉,什么松花蛋,样样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
  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来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
  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客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难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
  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写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了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
  他一无所思的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
  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
  他怕了,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
  说着,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
  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他坚持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梦。
  这哪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的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象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恍恍忽忽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的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象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去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着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的热闹了起来。
  冯二成子把头伏在梆子上,他闭了眼睛,他一动也不动。
  那边姑娘穿了大红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满手抓着铜钱,被人抱上了轿子。放了一阵炮仗,敲了一阵铜锣,抬起轿子来走了。
  走得很远很远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锣声只能丝丝拉听到一点。
  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静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来。
  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地一圈一圈地在拉着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白花花的麦粉流了满地。
  那女儿出嫁以后,冯二成子常常和赵老太太攀谈,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房里坐一坐。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近亲来看待,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
  这样也就算了,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
  可是这样过了没久,赵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儿家去。
  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在他收拾着东西时,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他想: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跃跃地来到他的眼前。
  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纸包着。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他打开一看,他问赵老太太,这头绳要放在哪里?老太太说:“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我好给她带去。”
  冯二成子打开了小梳头匣,他看见几根扣发针和一个假烧蓝翠的戒指仍放在里边。他嗅到一种梳头油的香气。他想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头匣关了。
  他帮着老太太把东西收拾好,装上了车,还牵着拉车的大黑骡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开了,满野飘着香气。老太太催他回来,他说他再送一程。他好象对着旷野要高歌的样子,他的胸怀象飞鸟似地张着,他面向着前面,放着大步,好象他一去就不回来的样子。
  可是冯二成子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正晌午。虽然是秋天了,没有夏天那么鲜艳,但是到处飘着香气。高粱成熟了,大豆黄了秧子,野地上仍旧是红的红绿的绿。冯二成子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还转回身去,向着赵老太太走去的远方望一望。但是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褶也没有,简直象是用蓝色纸剪成的。
  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着蓝色的天边处,是否还存在着一点点黑点,若是还有一个黑点,那就是赵老太太的车子了。可是连一个黑点也没有,实在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大路,向着蓝天那边爬去,爬到蓝天的尽头,这大路只剩了窄狭的一条。
  赵老太太这一去什么时候再能够见到,没有和她约定时间,也没有和她约定地方。他想顺着大路跑去,跑到赵老太太的车子前面,拉住大黑骡子,他要向她说:“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
  但是车子一点影也没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转回身来,仍走他的归途,他觉得这回来的路,比去的时候不知远了多少倍。
  他不知为什么这次送赵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亲娘还更难过。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脚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虚,就在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
  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劳动着的,都是在活着的,赶车的赶车,拉马的拉马,割高粱的人,满头流着大汗。还有的手被高粱秆扎破了,或是脚被扎破了,还浸浸地泌着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这都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这都是为着什么。他想:你们那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你们没有了母亲,你们的父亲早早死了,你们该娶的时候,娶不到你们所想的;你们到老的时候,看不到你们的子女成人,你们就先累死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脱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来光着脚走。他越走越奇怪,本来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远处飞。究竟飞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上他遇上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
  他看见几个卖豆腐脑的,搭着白布篷,篷下站着好几个人在吃。有的争着要多加点酱油,而那卖豆腐脑的偏偏给他加上几粒盐。卖豆腐脑的说酱油太贵,多加要赔本的。于是为着点酱油争吵了起来。冯二成子老远地就听他们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
  冯二成子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几乎完全是这一类人。
  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象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象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地这样停下来,好象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
  他又转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迟缓,象走在荆蓁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荆蓁拉住过一次。
                 
  终于他全然没有了气力,全身和头脑。他找到一片小树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眼泪落了一满树根。
  他回想着那姑娘束了花围裙的样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样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记住,他后悔他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她的眼睛看过他两三次,他虽不敢直视过去,但他感觉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着无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与她站了个对面,那眼睛是多么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来的。他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站起来扑过去。但是现在都完了,都去得无声无息的那么远了,也一点痕迹没有留下,也永久不会重来了。
  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黄昏的时候,他从地面上抓了两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来,仍旧得走着他的归路。
  他好象失了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罗架好好的在那儿站着,磨盘好好的在那儿放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吹来的风依旧是很凉爽的。从风车吹出来的麦皮仍旧在大篓子里盛着,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这都是昨天磨的麦子,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盘,残余的麦粉冒了一阵白烟。这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耗子的眼睛仍旧是很亮很亮的跑来跑去。后花园静静的和往日里一样的没有声音。上房里,东家的太太抱着孙儿和邻居讲话,讲得仍旧和往常一样热闹。担水的往来在井边,有谈有笑的放着大步往来的跑,绞着井绳的转车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地响着。一切都是快乐的,有意思的。就连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驴,一看冯二成子回来了,也表示欢迎似的张开大嘴来叫了几声。冯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驴的耳朵,而后从草包取一点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领着那小驴到井边去饮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来,把小驴仍旧架到磨上,而他自己还是愿意鼓动着勇气打起梆子来。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好象丢了什么似的,好象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
  他没有拉磨,他走到街上来荡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他经过靠着缝衣裳来过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灯还未灭,他想进去歇一歇脚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因为生活的忧心,头发白了一半了。
  她听了是冯二成子来叫门,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来给他开门了。
  还没等他坐下,她就把缝好的冯二成子的蓝单衫取出来了,并且说着:“我这两天就想要给你送去,为着这两天活计多,多做一件,多赚几个,还让你自家来拿……”
  她抬头一看冯二成子的脸色是那么冷落,她忙着问:“你是从街上来的吗?是从哪儿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冯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说:“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冯二成子还是没有响。
  老王跑出去给冯二成子买了些烧饼来,那烧饼还是又脆又热的,还买了酱肉。老王手里有钱时,常常自己喝一点酒,今天也买了酒来。
  酒喝到三更,王寡妇说:“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年轻的时候,谁还不是象一棵小树似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象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
  她给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时,冯二成子看她满手都是筋络,苍老得好象大麻的叶子一样。
  但是她说的话,他觉得那是对的,于是他把那盅酒举起来就喝了。
  冯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情告诉了她。他说他对什么都是烦躁的,对什么都没有耐性了。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
  喝过了三更以后,冯二成子也该回去了。他站起来,抖擞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宁静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他还拿起老王在缝着的衣裳看看。问她一件夹袄的手工多少钱。
  老王说:“那好说,那好说,有夹袄尽管拿来做吧。”
  说着,她就拿起一个烧饼,把剩下的酱肉通通夹在烧饼里,让冯二成子带着:“过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压一压酒。”
  冯二成子百般的没有要,开了门,出来了,满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风,也有些凉了。
  “是个月黑头夜,可怎么走!我这儿也没有灯笼……”
  冯二成子说:“不要,不要!”就走出来了。
  在这时,有一条狗往屋里钻,老王骂着那狗:“还没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钻!”
  因为是夜深了的缘故,这声音很响。
  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灯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
  冯二成子一边看着天空的北斗星,一边来到了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长着不少野草,脚踏在上边,绒绒乎乎的。于是他蹲了双腿,试着用指尖搔一搔,是否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宁静,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边没有什么骚扰,什么也没有想,好象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晌午他送赵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任着夜风吹着他的衣襟和裤脚。
  他看一看远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觉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妇的窗子还透着灯光。他看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着灯光的窗子,眼睛看着看着,窗子忽然就黑了一个,忽然又黑了一个。屋子灭掉了灯,竟好象沉到深渊里边去的样子,立刻消灭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显得她单独的停在那里。
  “她还没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还不睡?他似乎这样想了一下。是否他还要回到她那边去,他心里很犹疑。
  等他不自觉的又回到老王的窗下时,他终于敲了她的门。里边应着的声音并没有惊奇,开了门让他进去。
  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
  他并不象世界上所有的人结婚那样:也不跳舞,也不招待宾客;也不到礼拜堂去。而也并不象邻家姑娘那样打着铜锣,敲着大鼓。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后花园里的花草又是那么热闹,倭瓜淘气地爬上了树了,向日葵开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闹着,大菽茨、爬山虎、马蛇菜、胭粉豆,样样都开了花。耀眼的耀眼,散着香气的散着香气。年年爬到磨房窗棂上来的黄瓜,今年又照样的爬上来了;年年结果子的,今年又照样的结了果子。
  惟有墙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为茂盛,因为今年雨水多而风少。
  园子里虽然是花草鲜艳,而很少有人到园子里来,是依然如故。
  偶然园主的小孙女跑进来折一朵大菽茨花,听到屋里有人喊着:“小春,小春……”
  她转身就跑回屋去,而后把门又轻轻的闩上了。
  算起来就要一年了,赵老太太的女儿就是从这靠着花园的厢房出嫁的。
  在街上,冯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儿一次,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
  可是冯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里拉起了一张白布帘子来,帘子后边就藏着出生不久的婴孩和孩子的妈妈。
  又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
  冯二成子坐在罗架上打筛罗时,就把孩子骑在梆子上。夏昼十分热了,冯二成子把头垂在孩子的腿上,打着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后花园里经过了几度繁华,经过了几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象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样子,经冬复历春,年年照样的在园子里边开着。
  园主人把后花园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这磨房连动也没动,说是磨房用不着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让筛罗“咚咚”的震坏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为着风吹,为着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脱了节。每刮一次大风,屋瓦就要随着风在半天空里飞走了几块。
  夏昼,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来时,昏昏庸庸的他看见眼前跳跃着无数条光线,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细看一看,原来是房顶露了天了。
  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
  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这拍卖只不过给冯二成子换了个主人。这个主人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年轻的、爱漂亮、爱说话的,常常穿了很干净的衣裳来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样打他的筛罗,怎样摇他的风车。
  一九四○年四月(原载香港1940年4月10日至25日《大公报》及《学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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