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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0 19: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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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不是对世界的单向楔入,它在综合了经验、思辩、情绪、语言和其他意识原则以后,已经作为一个整体。文学的整体观是我所期待建构的一种批评范式。所谓的整体观,就是以一种整体的眼光来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文学的整体观,不独尊某种理论,而主张打破学科的界限和理论的疆界。任何一种理论都不是万能的度量衡,不是思想源,而是一种向度,一种角度,一种阐释方式和价值视野。实现文学艺术整体观的关键,就是要把文学艺术从单维度向多维度推进,使之具有丰富的话语方式、精神向度和意义空间。而真正的“文化研究”,实际上是实现这种整体观的一种愿望一种努力。马克思主义批评家詹姆逊认为,文化研究是一种愿望,探讨这种愿望也许最好从政治和社会角度入手,把它看做是一项促成“历史大联合”的事业,而不是理论化地将它视为某种新学科的规划图。○2我的这本书在某种意义上属于“文化研究”范畴,文化研究作为一种整体性的批评视角被引入。
“文化研究”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英美学界兴起的一股学术思潮和一套批评实践,它借鉴和糅合了文学、史学、哲学、社会学、人类学、伦理学、政治学等学科的研究路径和理论视角,在这样的交叉研究中,文学艺术仅仅作为文化许多能指实践活动的形式之一。文化研究中的一项主要任务是分析和解释文学及其它艺术领域之外的事物和社会实践活动,具体说明产生文化现象的所有形式,并赋予它们以社会意义、话语模式和相应价值。现代文化研究的先驱之一是以大众和工人阶级模式的文学艺术为研究对象的英国新马克思主义学派,该学派把文学艺术作为整个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中指出,“马克思主义非但没有衰竭,而且还十分年轻,几乎是处于童年时代;它才刚刚开始发展。因此,它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哲学;它是不可超越的,因为产生它的情势还没有被超越。”○3马克思创作《资本论》的时候,生产的资本主义模式还处于相对较早的发展阶段。今天,在苏联解体和资本主义扩大到全球新地区之后,它已经成为全球体系,正在入侵和改变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种形势下,马克思的理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现实,马克思主义在作为揭示文学作品的潜在的社会和意识形态含义的一种方法时也最能显示出它的优点。英国新马克思主义学派所开创的“文化研究”,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阐释和建构,对研究“打工文学”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一般认为,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乡村与城市》、《漫长的革命》,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理查?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等,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它们为早期的“文化研究”提供了思想资源和批评范例。
雷蒙德?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与《文化与社会》中,从情感结构入手,对19世纪的英国社会展开全面文化分析,其中包括他对这一时期工业小说的精彩解释。他论述的英国“工业小说”,与当代中国“打工文学”有着相似的历史文化语境。在《乡村与城市》中, 雷蒙德?威廉斯将英国十九、二十世纪的文学史当作一种城乡研究,诠释乡村田园文学模式如何转变为都市文学模式,引出了大量关于文学、政治和历史的非常复杂的问题,这一研究理路对于当下的“打工文学”研究同样具有启示性。本书第十章《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第十四章《儿童视域里的后乡土世界》等篇章,都从城乡经验维度展开评述。与威廉斯所研究的城乡相比,中国当代的城乡具有更加复杂的文化特征。随着几亿农民工进入都市打工并且形成大规模的流动,城市空间已经和边远城镇、农村的空间交错融汇,并且在网络的虚拟空间对照映射下构成多种空间关系。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文明以并置状态呈现在城乡中国面前,这使得城乡中国的生活与经验非常复杂。在乡村城市化的大背景下,在遭遇现代性冲突时,城乡中国所呈现出来的矛盾与张力,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当代中国特殊的城乡社会生态中,不同文化群落之间的差异、矛盾和冲突一直是“打工文学”写作所关注的突出问题。“打工文学”是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让我们对城乡中国的现实、困境及心灵需求有了真正的思考与了解。“打工文学”这种文学类型的出现,不仅意味着传统的“乡土文学”发生内在转变,还大大丰富了单薄的“城市文学”,是“城市文学”的必要补充。
当代中国的城市化进程特点之一是在极短时间内大量乡村人口爆发式地涌入城市,而与此同时城市仍然以户籍等手段顽强地坚守着原住居民与移民之间的身份壁垒。打工族群的离散和聚合,形成了当代社会文化非常复杂的“散存结构”。流散现象是近百年来全球化进程的必然产物,这种现象的出现造就了“流散文学”的诞生。乡愁,及与此直接相关的流散感、放逐感和认同危机、身份焦虑,几乎是所有背井离乡的打工者的共有情结,也是“打工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打工文学”也是一种“流散文学”,具有离散美学的特征,是中国当代流散文化的一个重要镜像。作为“流散文学”,打工者的身份认同问题,是“打工作家”最为关切和最受困扰的问题,也是触动他们情感的最为敏感的按钮。无论是在“文化研究”中,还是考察“流散文学”或“打工文学”,“身份认同”都是一个重要关键词,其显著特征可以概括为一种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悦的主体体验。“打工文学” 的本质在于描述打工者的生存经验,是来自底层内部的身体叙述,是身份未定者的文学,也是持续追求归属和无穷追问身份的文学。“打工文学”是打工者生存经验和精神体验的感性化表现,是形塑族性记忆的重要文化想象场域和美学形式。本书中的很多篇章都分析了“打工文学”中的身份认同问题。“打工文学”的身份认同问题,关乎几亿中国人的现实生存境遇和文化境遇,它既与城乡中国的社会变迁相关,也与特定的政治文化生态存在密切联系。身份认同问题表明了“打工文学”蕴含着值得进一步探究的意义空间,至少,它为我们把握当前中国的复杂思想状况和现实境遇,提供了一条别样的认知路径。
“身体”也是“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关键词,“身体”在“打工文学”中的位置与意义比“身份”更为重要。“打工文学”的形式史、经验史、意象史,“打工文学”关于身体的大量书写,为当代中国文学的经验体系增加了新的内涵。尼采说:“决定民族和人类命运的事情是,文化要从正确的位置开始——不是从‘灵魂’开始(这是教士和半教士的迷信);正确的位置是躯体、姿势、饮食、生理学,由之产生的其余的东西……所以希腊人始终懂得,他们在做必须做的事;蔑视肉体的基督教则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大的不幸。”身体的现实在“打工文学”的语言中建立起来,“文化要从正确的位置开始”才会真正实现。“打工文学” 最初的创生就与身体性建立了直接的关系。人的身体首先即被编织进社会网络。人们其实都是以身体的存在直接与社会打交道的,人的身体与社会机制互相重构,身体其实是多种社会和历史因素合力规约的结果。一些优秀的“打工文学”关注的正是生命的肉体层面与文学的隐秘联系,特别是一些“打工诗歌”作品,几乎达到了身体与诗的同构,是生命诗学在思想内核上对自我本体的回归。在第十三章《身体的真相》中,我对“打工诗歌”中的身体书写进行了系统探讨。“打工诗歌”中所体验的身体、所显现的血色、所跳动的脉搏、所痉挛的灵魂、所扭结的肉感、所颤抖的神经,以及从生命的深渊处传来的沉重回声,既是生命诗学的思想起点,也是生命诗学的意义终结。无论是“打工诗歌”,还是“打工小说”“打工散文”,都起源于个人化的感知世界而非公共事件和公共话语。在第十六章《打工散文的身体修辞》与第十八章《一种有声音的写作》中,我分析了“打工散文”所承载的身体感受和生命体验。一些“打工小说”,如戴斌的《深南大道》等文本也极力描写人物的身体感受和身体反应,身体与人的异化、价值理想、终极关怀等问题交织在一起。优秀的“打工文学”文本,在表达生命的体验和生存的感受时,从来都没有脱离身体。“打工文学”潜入每个具体的、肉体的生命个体的“内部”,撕开了外在的工具理性、权力、物质化的话语遮蔽,敞开了人的存在的真实境遇。正如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伊格尔顿所言:“正是肉体而不是精神在诠释着这个世界。”○4“打工文学”密切地关注并紧紧地抓住了“肉体”,也即在审美上抓住了“本体”。审美处理的对象是人类感性领域,美学的原初意义是关于感性的学科,“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5“打工文学”也是作为“肉体的语语”而诞生的。有身体的写作是一种有感觉的写作,有活力的写作,有第一性的写作。一些“打工作家”在写作的第一现场,用“我”这个活生生的、有感觉的身体来面对事物和经验,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身体感觉是较少异化的领域,身体的感觉才是真实的感觉,身体的经验才是真实的经验。正如伊格尔顿所说:“马克思是最深刻的‘美学家’,他相信人类的感觉力量和能力的运用,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的目的,不需要功利性的论证。”○6“打工文学”的最大贡献,是它发现和重塑了那些被遮蔽的身体,开拓了底层世界的感觉领域。
“打工文学”最宝贵的是一种固有视野外的身体经验呈现和一种生命意识、感性的觉醒。生命体验是决定作家、艺术家能否构建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的关键所在。强调写作的存在感和精神性,强调艺术与生命经验的关系,对于丰富中国当代作家的文学维度,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在《文化与社会》一书里,在关于新批评派代表人物瑞恰兹的论述中,雷蒙德?威廉斯指出:“从根本上讲,艺术家的重要性在于,他比普通人能够体会到更为广阔的经验领域。”○7“审美主义者独处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接受和组织着自己的经验。”经验与真理相对,与理论相对,最终是与文化相对,经验性的写作是一种非文化性的写作。在“打工文学”写作中,“打工诗人”写的“打工诗歌”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最大,“打工作家”写的“打工散文”也明显优于其他作家写的打工题材散文,但在“打工小说”写作上,“打工作家”似乎略逊一筹。在“打工作家”王十月的中篇小说《国家订单》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之前,鬼子、邵丽等作家的“农民工”题材小说早已荣获该奖。这种写作格局的形成,可能是因为小说是虚构艺术,诗歌是体验艺术,散文也强调对亲历性经验的重视,“打工诗歌”的艺术形式与“打工诗人”自身内在的生命体验是一致的,体现了诗人对形而下现实生存和形而上生命存在的观察和思考。“打工文学”得以成立的根本不仅是题材,还有经验以及经验形式。经验与人有关、与身体有关、与所有的感官有关,与一种未知的秘密有关。“身体”虽然是“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领域,但在经验和体验的层面上身体却呈现出了“反文化性”。最高层次的艺术体验是排除了“文化”左右的终极生命体验的边缘之地。艺术的理想就是与生命意识的切近。在我看来,文学便是生命经验的结晶体,是作家对自己生命经验的艺术呈现。而这样的生命体验往往与“文化”无关。艺术在文化中没有意义。艺术体现人类精神的本质性,而文化体现人类精神的工具性。许多人误以为艺术就是文化的载体,结果把艺术变成文化、政治的解释或定义,把艺术的本质完全扭曲了。一个作家如果受到固有“文化”的规训,就会扭曲生命内在的体验。美国新历史主义批评家格林布拉特认为,文化“是一种物质产品、观念和处于束缚、接纳、联合状态的人们进行协商的特定的交易网络”。○8“作家正是破译这些密码的专家,是文化交易的行家里手”,但作家也容易被这些密码所控制,“在商谈和交易的隐秘处”,甚至会压抑、脱离、篡改自身的生命经验,让有血有肉的身体变成“文化的身体”和戴上面具的身体。在第一章《作者与文本的悖论》中,在讨论“经验作者”时我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考察和分析。
“打工文学”是没有经过文化暴力作用的、不戴面具的写作,它的“反文化性”,恰恰使其建构了文学形式与社会意识形态的隐秘关系,成为时代的一具文学标本,独具社会发展史上人类文化学的价值和意义。伊格尔顿用“审美意识形态”的概念来解释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他在“肉体政治”的意义上讨论“文化政治”的问题。伊格尔顿认为:“对肉体的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他愿意为这一“时髦的主题”进行辩护,希望从这一新的取向来扩展探索问题的路径,即“通过美学这一中介范畴把肉体的观念与国家、阶级矛盾和生产方式这样一些更为传统的政治主题重新联系起来”。○9伊格尔顿的方式是通过身体的审美来处理政治问题,“打工文学”实现了这样的审美联结。“审美只不过是政治无意识的代名词:它只不过是社会和谐在我们感觉上的记录自己,在我们的情感里留下印记式的方式而已。美只是凭借肉体实施的政治秩序,只是政治秩序刺激眼睛、激荡心灵的方式。”○10“生产艺术品的物质历史几乎就刻写在作品的肌质和结构、句子的样式或叙事角度的作用、韵律的选择或修辞手法里。”○11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打工文学”不只是单纯的审美活动,而且包含着复杂的社会文化意蕴。要更有深度地理解“打工文学”,就必须把它放到历史的框架里去。对“打工文学”的批评常常杂糅了政治理论、哲学思辨、历史研究、心理分析、社会学资料、人类学考察等话语传统和论述方式,这些话语系统都是确认“何为文学”的参照坐标。虽然文学研究有其特殊的规则,但在摆脱了庸俗化工具化之后,社会历史的批评方法在今天的文学研究界正在重新发挥其重要功能。批评家没有理由忽略文学文本与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诸因素或隐蔽或明显的复杂关系。在更加开放的“文化研究”领域中审视与诠释打工文学的书写意义及其美学呈现形式,应是我们拓展“打工文学”批评空间的一个有效路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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