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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当汉学被“中国研究”取代时,曾经辉煌的汉学时代到此就已宣告结束了。语文学从来不是“中国研究”最基本的学术研究方法,用像诸如“理性选择理论”(Rational Choice Theory)这样的社会科学理论,看起来完全可以更好地解释中国现实的政治和经济形势,预测其将来的发展趋势,所以,人们似乎完全不必再花那么大的力气,去学习和研究中国古代的语言、文献和历史文化了。当然,将众多有着完全不同的学术背景和专业训练的学者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被称为“中国研究”的跨学科的区域研究项目,这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取得成功的。如何在不同学科之间,就对学术主题的设定和分配、不同学术方法的选择和使用,和不同学术标准的确定和统一等等,进行有效的协调和整合,这是十分棘手和难以解决的问题。
三 前述北美“区域研究”的崛起和传统汉[语文]学的衰落就是薛爱华写作这封公开信的时代历史背景。“区域研究”的兴起和文史哲等学科的明确划分,这二者促成了使曾经享有崇高学术地位的汉学和汉学家们失去其学术家园的尴尬局面。而将研究同一个地域范围的语言、历史、金石文献、文艺批评、经院哲学、政治进程、社会动态、财务形势,甚至花岗岩石的学者们都集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区域研究”主修学科,这在薛爱华看来十分荒唐可笑。“区域研究”既没有统一的学科性质,也没有严格的学术方法,何以能够成为一个主修学科?不甘平庸的薛先生自然不乐意与从事“区域研究”的庸才和半吊子们为伍,也不愿意做一名非驴非马的汉学家,坐视曾经德隆望尊的汉学蜕变为众多不伦不类的“区域研究”项目中的一个——“中国研究”。
正是在这种极其困难的形势下,薛爱华不得不承认汉学已经走到了它的终点,汉学不能再那么天真、幼稚了,是它“该长大的时候了”,于是,他向自己的学术同行们建言,干脆彻底抛弃曾经给他们带来过荣耀的汉学和汉学家的身份认同。与其像曾经的非鱼非鸟的“欧洲学家”一样,做一名非驴非马的“汉学家”,和一伙道不同不相与谋的“中国学家”们为伍,倒不如自觉地投身和融入进语言、历史、文学和哲学研究等人文学术的分支学科之中,成为可与这些学术领域的同行们在普遍流行的学术标准下公平竞争的专家学者。早在“区域研究”兴起以前,幸运的欧洲学家们就已经卸下了“欧洲学家”的包袱,成为分别研究欧洲文学、历史和哲学的专家学者,得以免受因“区域研究”的兴起而给汉学家们带来的冲击和羞辱,所以,汉学家们只要抛弃汉学和汉学家这个名头,转而在文学、历史、哲学、宗教和政治学等专业领域中寻找自己的学术出路,他们就能摆脱困境,涅槃重生。
当然,薛爱华先生自己则不想“拥有自大的‘历史学家’或者自负的‘语言学家’这样的名头”,而要继续做一名“对与物质文化相关的中古汉语文献特别关心的语文学家”。他认为语文学家或可以是二流的,但语文学并不是一个二流的学科,不能让某些二流的语文学家破坏了语文学这个具有悠久传统的一流学科,语文学家绝非天生就是二流的学者。虽然薛先生研究中古汉语文献,但汉学可以是一门世界性的学问,故他不以汉学家或者中国研究的同行们为学术上的竞争对手,他的目标是要做一位可以与世界上研究比鲁尼、阿格里克拉和乔叟的优秀学者们并驾齐驱的一流语文学家。
值得强调的是,薛先生在公开信的一个注释中还专门给出了他给语文学下的的一个明确的定义,他说:“我使用‘语文学’这个词并不是,如先前一样,作为那个我们现在称之为‘语言学’的一个同义词,而大约是如《韦氏新国际字典》(第二版)中开篇所说的那个意思,即‘对主要是在其语言、文献和宗教中表现出来的文明人的文化的研究……’我更倾向于我自己的定义:‘[语文学]是对文本遗存的分析与阐释,利用如金石学、古文字学、训诂(解经)、低等和高等批评等学术手段,引向对作为文化复杂性和思想微妙性的一种直接表现的文献/文学的研究。’语文学,像整体的人文科学一样,目的在于[获取]比较而言抽象水准较低的知识,例如与社会学相比较,尽管其技术可能是高度抽象的。终究,语文学关心的是具体的、个人的、直接的、具象的、表现的知识,故而与传记、图像、象征与神话等相关。语文学之家,正如历史之家,拥有众多宅邸。我想,在我的定义中,风格批评、民俗学家、词典编纂学者和许多其他别的人都各有其位置。”这样的一个语文学定义当然首先是薛先生对他自己的学术实践的一个总结,但它也是对传统汉学,或者说汉语语文学研究及其方法所作的一个十分确切的定义和总结。
正是由于对语文学的坚持,薛爱华最终成为一位名满天下的优秀汉学家。但是,他于这封公开信中所表达出来的这份对“区域研究”的忿忿不平之情和要拯救汉学的良苦用心,显然都未能阻挡住汉[语文]学受“区域研究”冲击而彻底走向衰落的进程。那些在“区域研究”的学科框架下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们,自然不都是一些非鱼非禽(非驴非马)的“庸才”和“半吊子”(票友),他们当于不同的学科专业领域内学有专精,术有专攻,各有各的优秀和卓越。严格说来,“区域研究”始终不是一个学科(academic discipline),它更像是一块汇聚各路英雄的金字招牌,美国的大部分中国研究专家,正如薛先生所希望的那样,因抛弃了汉学家的名分,而得以成为能在文学、历史、哲学、政治和经济等学科内各领风骚的专家学者。当然,不得不说的是,在美国的中国研究领域内,从此再难见到像薛爱华这样毕生以语文学为职业的具有经典性意义的优秀汉学家。这或亦一如薛先生之所愿,汉学和汉学家于北美学界业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于此,我不禁也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德国慕尼黑巴伐利亚科学院内发生的一则学术往事:与薛爱华同时代的傅海波(Herbert Franke, 1914-2011)先生是二战之后德国汉学绝对的主帅和领袖,他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和语文学家,也是德国学术史上最后一位蜚声世界的汉学巨匠。可是,虽然自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德国各大知名大学汉学系的教授大人们大多数都曾是他的弟子或者再传弟子,却没有任何人真的继承了他的“汉学”衣钵,他们做的学问都与他们的老师很不一样,很多人更喜欢做通识性的中国古代思想、哲学、宗教和文化研究,或者专注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哲学、思想、宗教和社会研究,很少有人像他一样一辈子孜孜不倦地做着语文学的和历史学的汉学研究工作。1997年春天,我曾前往位于慕尼黑的巴伐利亚科学院中亚研究委员会拜访傅先生,当面向他讨教这其中的原因。令我吃惊的是,傅先生竟然以“他们懒惰”(sie sind faul)一句话带过,看起来这不像是一个让先生觉得愉快的话题,所以,他轻描淡写地用一句戏言把我给打发了。
傅海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