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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
关于我的祖父,我在许多短文里,已经写过不少了。但还有许多小事, 趣事,是常常挂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回 到故乡福州那时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边转悠!我记得他闲时常到城外南 台去访友,这条路要过一座大桥,一定很远,但他从来不坐轿子。他还说他 一路走着,常常遇见坐轿子的晚辈,他们总是赶紧下轿,向他致敬。因此他 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轿子,总是转过头去,装作者街旁店里的东西,免得人 家下轿。他说这些年来,他只坐过两次轿子:一次是他手里捧着一部曲阜圣 迹图(他是福州尊孔兴文会的会长),他觉得把圣书夹在腋下太不恭敬了, 就坐了轿子捧着回来;还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给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着它 走那么长的路,只好坐了轿子。祖父给这只小狗起名叫“金狮”。我看到它 时,已是一只大狗了。我握着它的前爪让它立起来时,它已和我一般高了, 周身是金灿灿的发亮的黄毛。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来了,它过去闻闻 就摇起尾来,有时还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扑到人家胸前。生人来了,它就 狂吠不止,让一家人都警惕起来。祖父身体极好,但有时会头痛,头痛起来 就静静地躺着,这时全家人都静悄悄起来了,连“金狮”都被关到后花园里。 我记得母亲静悄悄地给祖父下了一碗挂面,放在厨房桌上,四叔母又静悄悄 地端起来,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子“苏苏”熏鸭。这 “苏苏”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楼一间很有名的熏鸭店名。这熏鸭一定很贵, 因为我们平时很少买过。
祖父对待孙女们一般比孙子们宽厚,我们犯了错误,他常常“视而不见” 地让它过去。我最记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儿,和我同岁)常常 给祖父“装烟”,我们都觉得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水烟,非常好闻。于是在一 次他去南台访友,走了以后(他总是扣上前房的门,从后房走的),我们仍 在他房里折叠他换下的衣衫。料想这时断不会有人来,我们就从容地拿起水 烟袋,吹起纸煤,轮流吸起烟来,正在我们呛得咳嗽的时候,祖父忽然又从 后房进来了,吓得我们赶紧放下水烟袋,拿起他的衣衫来乱抖乱拂,想抖去 屋里的烟雾。祖父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拿起书桌上的眼镜盒子,又走了 出去。我们的心怦怦地跳着,对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叠好,把后房 门带上出来。这事我们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而祖父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 过我们这件越轨的举动。
祖父最恨赌博,即使是岁时节庆,我们家也从来听不见搓麻将、掷骰子 的声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们一家最热闹的日子了,客人来了,拜过寿后, 只吃碗寿面。至亲好友,就又坐着谈话,等着晚上的寿席,但是有麻将癖的 客人,往往吃过寿面就走了,他们不愿意坐谈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气话。
在我们大家庭里,并不是没有麻将牌的。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讲究的 象牙麻将牌。我记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亲奉召离家的时候,我因为 要读完女子师范的第二个学期,便暂留了下来,母亲怕我们家里的人会娇惯 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会让我的奶娘(那时她在祖父那里 做短工)去叫我。她说:“莹官,你爷爷让你回去吃龙眼。他留给你吃的那 一把龙眼,挂在电灯下面的,都烂掉得差不多了!”那时正好我的三堂兄良 官,从小在我家长大的,从兵舰上回家探亲,我就和他还有二伯母屋里的四 堂兄枢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点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 副麻将牌来,在西院的后厅打了起来。打着打着,我忽然拼够了好几副对子, 和了一副“对对和”!我高兴得拍案叫了起来。这时四叔母从她的后房急急 地走了出来,低声地喝道:“你们胆子比天还大!四妹,别以为爷爷宠你, 让他听见了,不但从此不疼你了,连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来吧!”我们 吓得喏喏连声,赶紧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这些事,现在一想起来就很 内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个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既淘气又 不守法的“小家伙”。①
我的父亲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
远”舰上,参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
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
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
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
午海战①,有诗为证!记得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
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
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
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们
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
□□□□□□□,□□□□□□□。
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
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
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
的年龄:
乌衣门第旧冠裳,想见阶前玉树芳。
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
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
莫道假年方学易,平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
亲是在威海卫泅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
军学校校长的时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
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
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
间有儿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月笑存之。”我就去问
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
伯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
家信,就大家去抢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
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
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
“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
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
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
题目仿佛是《黄河夜渡》:
① 当为“来远”舰。
晓发□□尚未寒,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波,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
末民初,萨老先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①
① 收《冰心近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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